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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雏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曹文轩

文|曹文轩一阿雏坚决地记住:他的双亲亡于他六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夜晚。那天,有路人捎来消息:五里外的邹庄要放电影。路远,父母怕阿雏睡沉了骨头软,难抱,便掏给他五分钱买糖嗍,软硬兼

文|曹文轩

阿雏坚决地记住:他的双亲亡于他六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夜晚。

那天,有路人捎来消息:五里外的邹庄要放电影。路远,父母怕阿雏睡沉了骨头软,难抱,便掏给他五分钱买糖嗍,软硬兼施,终于将他哄住,跟老祖母待在了家中。

看电影的人很多,田埂上行人缕缕行行,互相呼唤着,黑空下到处是远远近近的人声和小马灯闪烁的黄火。

要过渡。

河边站满了急匆匆的人,船一靠岸,逃难一般都抢着上,船舷离水面只剩两三寸了,还又爬上两个大汉来。船离了岸,船上人一个挨一个,挺直了身子,棍子似的立着,战战兢兢,全不敢看水。船歪歪地行至大河中心,远处一艘轮船驶过,把波浪一层层地扩大过来,人一摇,船一晃,翻了。

各人顾各人,赶紧逃命,河上一片呼爹叫娘。会水的,自然不在乎。半会水的,呛几口水,也翻着白眼上了岸,直着脖子吐水。阿雏的父母皆是“旱鸭子”,听见喊了几声,沉了。

上了岸的人忽然想起似乎该下河救人,无奈天阴*黑得让人胆怯,几个下河的光在水面上乱喊乱抓,动作不小,却是虚张声势,没有一个敢往河水深处扎的。待有胆大的赶到,时间又太迟了。

出事后几日,大狗的老子在河边村头说,当时,船翻了,阿雏的父亲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两人就一起沉到了河底。他就又掐又拧,可阿雏的父亲任掐任拧死不撒手。他想自己小命这回要玩完了。吃了一嘴河底烂泥,他兀生一个大的智慧:拔出口袋里的手电筒,往阿雏父亲手里一塞!灵!阿雏父亲呛蒙了,以为一定抓住了什么救命的东西,松了他,却抓住那手电筒。他乘机一松手电筒,摆脱了阿雏父亲,钻出水面,一人爬上了岸。

说这话时,大狗老子的脸很活,很有光泽,显得自己的智慧比别人优越许多。

而那些听的人都惊呼:“险啊!”很有些佩服大狗老子的聪明和狡猾。

“放在我,早就跟着去阴*曹地府充军了。”

“那你就不能抱着你胖老婆睡觉了。”

“嗤嗤”地,有两个女人笑。

说到最后,大狗的老子不免有点儿惋惜,道:“那只手电筒,我是刚买的。”

夹杂在人群中的阿雏,一直无声无息地听着,后来就蹲在了地上。人群散了,他还蹲在地上。蹲不住了,就瘫坐在地上,用目光呆呆地看着河水,看着河上漂过一段朽木、一只死鸡、一朵硕大的菊花……天黑了,还看。

过了三年,老祖母不在了,阿雏就一人过,有时到外祖母家混几顿,有时就在村子里东一家西一家地吃。他固执地认为村里人都欠他的。他的吃相很凶,像条饿极的荒原狼崽,不嚼光吞,饭菜里一半外一半,撒一桌、一地,鼻尖上常沾着米粒在外面闲荡。

阿雏养得极壮实,比同龄孩子足高一头。天生一头又黑又硬的鬈发,像一堆强力螺旋弹簧乱放着。眼睛短而窄,目光里总是藏着股小兽物的恶气。

村里的孩子都怕他,尤其是小他两岁的大狗。

他上学时,很气派,前呼后拥地跟着一大帮孩子。他让他们用一张凳子抬他走,这几乎成为一种嗜好。一到雨天,他越发地爱这样做。他要看那些小轿夫们在泥泞中滑得东倒西歪,滑得“嘟嘟”放屁。要是把他摔了,他就一定用脚踢他们的肚子或屁股。他很少亲自做作业,他指定谁代做,谁就得做。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他几乎就没在家里吃过一顿早饭。他把谁的鼻子一点,说声“你!”谁就得带煮熟的鸡蛋。那回轮到大狗带鸡蛋,恰好家里刚将鸡蛋卖掉,他便只好去偷,被人家抓住,连拍了三个后脑勺。

这里没有敢不听他话的孩子。不听?他会刁钻古怪地惩罚你:把你诓到麦地里,扒了你的裤子,让你露出“小茶壶”,光腚儿蹲着,羞得没法出去;逼你沿着梯子爬上屋顶,然后一脚蹬翻梯子,让你去受太阳的烤晒。最狠的一招是让全体孩子都来冷落你,把你干在一边,让你尝一份孤单,并不时受到各种各样的捉弄和各种各样的疼痛。你一天坚持不到晚,准要去偷家里的东西低三下四地去讨好他。

谁也不敢告诉家里的大人,告诉了,除了他本人落个不自在,还有可能会殃及他一家。

大狗是阿雏的尾巴。

阿雏读五年级了,管他的是“杨老头子”——阿雏从不叫“杨老师”。杨老头子年纪大了,眼睛高度近视,在黑板上写字时,脸挨黑板很近,鼻尖差点擦着黑板了,像在嗅什么味道。阿雏叫他“杨老头子”,甚至能叫得让“杨老头子”听见。“杨老头子”气了,要揪他的耳朵。可一般很难成功:阿雏只需溜出去十码开外,也就不在他视野之中了。

杨老头子梗着脖子,眼珠子鼓鼓地向校长韩子巷大声嚷:“不开除他,我不教了!”

于是,韩子巷就把阿雏叫了来,罚他半天站。

算起来,已罚站四次了。第四次罚站时,阿雏看见大狗在办公室门口晃过,眼睛里似乎有点嘲笑的意思。不是韩子巷拿眼盯住,他当时就想让大狗“吃生活”。

阿雏恨起“杨老头子”来。

杨老头子每天起得绝早,第一件大事就是抓张早过期的破报蹲茅房。这地方称解小便为“解小手”,称解大便为“解大手”,又称之为“出恭”。出恭一般都是坐着出,那凳子叫“恭凳”。杨老头子坐恭凳极有功夫,一坐能坐个把小时。茅房前后都是青翠的竹林,早晨,有鸟立竹梢上叫,其声如水滴落入静潭那般清脆。杨老头子一边愉悦地听,一边翻来覆去“嗅”那最终要做手纸的一角废报,觉得浑身疏通。天天如此,“恭”是出得十分的认真。

这天,他照常起早,照常做他的功夫,开头平安无事,中途大概是因为人老便秘,用足气力一蹬脚下的板子,“咔吧”一声,未及明白过来,恭凳的凳脚已断,人“扑通”跌落于粪坑。

这事倒也让几个年轻教师乐了好几日。

放鸭的老周五路遇杨老头子,也是多嘴,向杨老头子要了根烟抽,就向他耳语:“那天,我在河里放鸭,见阿雏拿把锯子猫在您茅房里。”

杨老头子掉头回走,察看了凳腿,果然为锯子所锯,顿时气得乱蹦乱跳,朝韩子巷大吼:“你去教!”

阿雏由人看着关押了一天。

杨老头子罢教一周,众教师像哄孩子似的,好不容易才把他哄上讲台。从此,杨老头子则以一种老人才有的冷目极讨厌地盯阿雏。

从此,老周五的鸭一惊一乍,时不时嘎嘎乱叫,扑着双翅在水上仓皇四窜,划无数条白练,像是被什么惊着了。

正是鸭踊跃下蛋的日子,这使老周五大伤脑筋。此时的鸭,只能在河坎的芦苇丛里安静地歇着,惊不得。惊了,肛门一松,蛋就都滑脱到水中。以往每天早上老周五要从鸭栏里拾溜尖尖一大柳篮子鸭蛋,乐得从嘴角流哈喇子。这几日早上,只能捡几枚,连篮底都不能被遮住。

他断定是黄鼠狼盯住了他的鸭。

当阿雏听到他狠狠地向人诉说黄鼠狼的罪恶时,乜他一眼,嘴角一撇,心里阴*笑。此事当然是他所为:他抱了一只猫,悄悄潜在芦苇里,瞅准机会,突然地将猫往鸭群里一抛!

阿雏不想就此罢休,阿雏从没饶过人。

立秋了。此地有个风俗:立秋这天家家要吃瓜。至于为什么要吃瓜,谁也说不出道理,只知道立秋要吃瓜,吃就行。

早上,阿雏在河边钓鱼,见老周五搂着一个大西瓜回家去了。等人都下地干活了,阿雏便闪进老周五家。他用小刀在西瓜上挖了个小洞,寻来一把勺,掏那沙沙的红瓤一顿痛吃,直吃得肚皮西瓜一般溜圆。

阿雏认定:周五爷特别可恶!

他蓄了一泡尿,刚想撒去,转眼一瞥空了腹的西瓜,那对短而窄的眼睛恶恶地盯住了它……

晚上,老周五拿出做上人的慷慨派头,大声叫,把儿孙们都唤了来,说是请他们吃瓜。一刀劈去,瓜顿成两半,黄汤四溅,流一桌子。

老周五气疯了,冲进厨房,抓着砧板和菜刀,冲到巷子里,用刀在砧板上一下一下地狠剁!这是这地方上最恶毒的一种诅咒人的方法,轻易是不用的。据讲,做恶者的灵魂会被剁死。老周五并不像一般人边剁边骂,而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脸色*发灰,冰冷,高高的眉棱下,一对微黄的眼珠卵石一般凝着。每刀剁下去,总要在砧板上留一道深深的印痕。有时刀尖入木太深了,竟然要摇动几下方可拔出。

阿雏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只将目光从眼梢上射出去,盯着老周五往前挪动的曲腿,用白得发亮的牙齿咬啮着指甲,直把指甲咬成锯齿一般。

几天以后,阿雏在一座木桥头与老周五相遇。当时,老周五正把一担粪撂在桥头喘息,打算待积蓄了力量后再挑过桥去。

“五爷,我帮你一桶一桶抬过去吧。”

这使老周五十分震惊:阿雏也肯帮人忙?阿雏!阿雏帮过谁的忙呀?!

“来吧,五爷。”阿雏抓住他的扁担了。

“我可独一份呀!”老周五有点受宠若惊了,感动得想哭,“哎!”

一桶粪抬过桥去,老周五屁颠颠地欲要转身返回把另一桶抬过来,阿雏却立住不动了,狡猾地一笑:“是你告诉杨老头子的?”

老周五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知如何作答,眼眶里净有眼白。

“鸭还下那么多蛋吗?”

“你……!”

“西瓜好吃吗?”

扁担抡起来了。

阿雏并不躲让,侧身将两只胳膊交叉于胸前,双眼一闭。

老周五两脚后跟皆离地面,身体往前倾斜,脖子抻得很长,所有青筋都涨得又粗又黑,如一束管子,血往脑子里涌,那筋便突突地跳,眼角咧眦着,扁担在空中颤颤地:“我劈死你!”

阿雏无一丝惧色*。

只有老周五的喘息声,风箱一般响。

“劈呀?怎么不劈呢?”阿雏微闭双目,用脚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扁担落下了,却落在地上,打出一口小坑。

阿雏走了,走了十步远,突然把小屁股冲着老周五高高地撅起,继而用手在上面有节奏地拍——这是这地方上表示蔑视和“我怕你个老鬼”的一个专门性*动作。

老周五本可以将一担粪挑过河的,现在粪桶一头一只,来去不能。他抓着扁担在桥上来回乱走了几趟,然后在桥中间呆呆地站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蹲下,望着河水:“不念他没娘没老子,我不劈死他!他知道这一点,这个坏种知道!”转而愤怒地想,“以为我不敢劈死他吗?不敢?”老周五的眼睛罩了一层泪幕,模糊起来。他这一辈子还未曾被人如此耍弄过。

阿雏守在路口:这是大狗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大狗从阿雏邪恶的眼睛里看出,阿雏心里起了什么念头。他像只小鸡子,探头探脑张望着往前蹭,见阿雏盘坐在路口,两条小腿发软了。他用求救的目光四下里寻找大人,可已近黄昏,人皆归家,路空空,田野空空。他想往后撤,却见阿雏已站起,一步一步地逼了过来。

大狗站住了,小脸黄唧唧的,眼睛里含着乞怜,望着阿雏。

“跟着我!”阿雏说。

穿过一块块田地,气氛越变越荒凉。一群白嘴鸦从暮空里滑过,发出翅膀磨擦气流的干燥寂寞的声音。暮色*渐浓,天色*暗淡下来。绿色*的田野已在身后,出现于他们面前的是一片荒丘。荒丘上孤独地立着一株长得七丫八杈、扭扭曲曲的老树,天光阴*晦,那老树变成黑色*影子,竟像一只巨爪。东一座,西一座,荒丘上散落着老坟。

大狗寒冷起来,抬头望望天空,想寻一颗星星,然而天只光光的一片蓝。

“那天,我站在办公室里,你高兴了!”

“我……我没……没有……”

“没有?我瞧见你笑了。转过身去!”

大狗面对着朦胧莫测、似乎危机四伏的荒丘。

阿雏在田埂上坐下:“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

“没看见鬼火?我可看见了。蓝色*的,有个绿莹莹的外圈,一跳一跳的,你没看见?”

大狗把眼睛闭得绝对严实。

“这里有鬼,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老周五找鸭还碰到过,几个老鬼,都没面孔,光溜溜的一张板子脸。几个小鬼在坟上跳着玩……你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大狗的声音跑调了,“阿雏哥,我们回……回家吧。”

“怕什么,我坐着陪你呢。”

大狗壮着胆偷看一下黑荒丘,又赶紧闭上眼睛。

夜风在荒丘上吹着,枯索的茅草瑟瑟抖动。一只野鸡在黑暗深处忽地鸣叫起来。这单调的声音,给四周又添了几分荒寂。

阿雏大概是累了,不说话了。时间一寸一寸地在荒野上走过。

“阿雏哥……”大狗觉得四下里空空的。

没人应。

“阿雏哥……”大狗觉得黑暗沉重地裹着他。

没人应。

大狗扭头一看,阿雏早没影了,顿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撒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阿雏!阿雏!”呼喊了两声,觉着没有用处,又叫爹叫娘。恐怖的哭腔在夜空下传播开去……

大狗病了,连发两天高烧,才渐渐好转。

照理,大狗老子完全可以抓住阿雏把他揍出一裤兜子屎来。可他自己就是不明白,一见到阿雏那对喜爱盯人眼睛的眼睛,心里就空空地发虚。

大狗上学后,不再充当阿雏的尾巴,离他远远的,并且脸上少了以往那种见了他畏畏缩缩的神气,甚至敢拿眼睛瞪他,这使阿雏大为恼火。

“明天,该你给我带两只鸡蛋了!”阿雏说。

第二天大狗上学时,见了阿雏伸到他面前的手,却往开一拨,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这回轮到阿雏吃惊了,那只伸出去就没空着回过的手,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似的停在那里好一阵。眼见大狗就要踏进教室去,他连跑几步,揪住大狗的衣领,甩了几个浑圆,把他掼倒在地。

大狗爬起来,依然笔直地朝前走。

阿雏再度把他摔倒。

大狗爬起来,鼻孔流着血,一提裤子,还是朝前走,无比坚勇。

全体孩子都站立一旁看,一片寂静。

阿雏站到大狗面前,拦住去路。

大狗眼睛里噙着泪,眼珠灼灼地瞪着阿雏。他把书包掷出三米,没等众孩子反应过来,他已把脑袋往胸前一勾,牛一样对着阿雏冲过去。

阿雏一闪,大狗跌趴在地。半天,他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流着血,歪着脸,狠巴巴地看着阿雏的眼睛。

阿雏站定了不动。

大狗从地上挣扎起来,再次反扑。这孩子不管不顾了,揪住阿雏的衣服,乱抓乱咬乱踢。

最弱小的大狗竟反叛了!

那些围观的孩子们激动得脸红红的,心抖抖的,肩挤肩,手拉手,把圈子越缩越小。

阿雏恶狠狠一拳,将大狗打翻在两米外的地上。

许多老师来了。

大狗将脑袋高昂,满面尘埃的脸上两道泪流滚滚直下。

许多孩子跟着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这所小学校的全体老师一起走向校长办公室,向韩子巷正式宣布罢教——除非立即开除阿雏!

韩子巷走到廊下,望着阿雏,凄惨一笑。良久,他说:“把阿雏的作业簿找出来。”

一个老师去了。

“把阿雏自己带的凳子搬出教室。”

一个孩子去了。

他没有再看阿雏……

阿雏像一个幽灵,村里村外,成天游荡着。

跟随他的是无边无际的寂寞。

他百无聊赖地倚在柳树下,斜眼瞧一群蚂蚁来来去去,热热闹闹,顿生一股灭杀的欲望。他用瓦片刮起一层浮土,筑成土圩,将那群细腰小生灵全体囿在其中,然后站起,一拉裤带,让裤子一直掉到脚面。他把裤带晾在脖子上,随即,一泡又粗又急的尿一滴不落地全都注入圩中。他也不急着去将裤子提起,欣赏玩味着那些小生灵在水中翻滚挣扎的各种形象。他觉得它们很滑稽,太可笑。

他在柳树下似睡非睡地躺了半天,抓根树枝一边把空气抽得咝咝响,一边漫无目标地溜达。

不知是谁家准备砌房子,脱了满满一打谷场土坯,正一块块竖在那里晒。阿雏用脚一踢,一块土坯倒下去,压倒了另一块土坯,不一会,大约五十块一行的土坯就都“扑嘟扑嘟”倒了下去。这很有意思,阿雏很开心,又一脚,再一脚,一场的土坯皆趴在了地上。

他还是不能快活。

他甚至讨厌天上的太阳:“狗娘养的太阳,天天一样地晒人!”

不觉中,他已走到宽爷家院门口,往里一瞥,他又瞧到了墙上挂着的那面大铜锣。这几天,他老用眼睛瞟这面铜锣。

这里的规矩:锣是不能单敲的,尤其不能急促地单敲。因为这是这地方上的人一起确定下来的报火警的信号。这面锣是过去各家出份子钱铸的,一年四季挂在居于村中心的宽爷家。

他从宽爷家院门口走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一天下午,在地里干活的人,忽听村里的大铜锣“咣咣咣”不停顿地响起来了,纷纷扔掉手中的工具。不知谁发一声喊“救火呀!”全体村民都呐喊起来,斜刺里穿过庄稼地,朝村里疾跑。

于是,邻近几个村子的铜锣也呼应起来。这里称“失火”为“走水”,因此到处在嚷嚷:“前村走水了!”他们拿着水桶、盆子、铁桶、瓦罐,浩浩荡荡地漫过来,气势磅礴而壮观。

这里是芦荡地区,房子皆用芦苇盖就,一家“走水”,周围的村子都得来救的。每个村子里都有一种救火的大型工具,这里的人叫它为“水龙”。一个铜铸的喷水器安放在一个巨大的木桶里,由四个大汉抬着,到了“走水”地点放下,立即会自动地有一条从河边往上递水的队伍排成,水倒进大桶,八个大汉分站两边一递一下揿着水龙上的一根杠杆,杠杆带动活塞,水就从铜管里喷出,能喷出足五十米远。

现在,有四架水龙正往这里抬来,无数的人前呼后拥着它们。抬水龙的汉子打着昂扬的号子。

四下里一片足音。

一群“鼻涕猴”又惊又快活,到处蹦跳:“嗷——!失火啦!失火啦!”像是盼得很久了。

阿雏早扔下铜锣,攀到村头那棵老银杏树的枝叶里藏着。他可以俯瞰一切。见人流滚滚,人声鼎沸,鸡飞狗跳,他感到一次被开除后从未有过的满足,一心想在树顶上哼支关于小媳妇什么的歌。

“谁家走水?”互相急促地问。

谁也说不清谁家走水。不一会儿,就证实了谁家也没有走水。

按迷信,水龙来了没喷水是不能抬回去的,必须让它意思一下,证明火已被它所救,不然,什么地方一定还要“走水”的。人们一听说这里并没有“走水”,神经一松弛,全然再没有兴致递水和揿杠杆了。村里的老人们出来作揖,这才一个个老大不快活地排列到水边去。

四架水龙开始意思了,对着房屋乱喷。外村人忽然觉着今天被耍弄了,几个揿杠杆的汉子大声嚷:“上水!再上!”管水管的几个,闭着眼睛,任意改变水管方向,有时径直朝人群喷去,于是人抱着头四下里逃散,不是把某家栅栏挤倒了,就是把院门挤坏了。不一会儿,就有许多人被浇成落汤鸡,一些人家的屋里也进了水,巷子里一片水汪汪的。外村人这才肯罢手,全体喉结一上一下地错动,“呼呼”直喘息。

村里如同遭了一场洗劫。

望望村外被践踏的庄稼地,再望望水淋淋的村子,一个老头用拐棍戳着地:“是谁敲的锣?”

没有声音。

“是谁敲的锣?!”许多人大声地喊,样子要吃人。

从草垛上跳下大狗:“我知道!”

上游发大水了,村里人很紧张:大坝一旦决口,大水就会将整个村子淹没。各户人家都做了往高地上撤的准备,河边上拴了许多船。

那些孩子们不想这些,照常玩。

大狗趴在船边上,放芦叶小船玩。

阿雏早就盯住了他,趁他玩得入迷,悄悄解了缆绳,紧接着操起竹篙,将船推向河心,又将竹篙在河边一点,纵身跃向空中,然后落在了船上。

大狗惶恐地:“放我上岸!”

“上岸?跳水吧。你跳下去,我一定会像你老子当年一样!”阿雏说这话时,阴*冷阴*冷的,全然不像个孩子。

大狗不会水,只好听阿雏摆布。

阿雏闭口不言,将小船拼命撑出河口,进了无边无涯的芦荡。阿雏扔下篙子,盘坐在船头上,任小船随波逐流往芦荡深处漂游。

远离人群,独自一人处在阿雏面前,又是在小船上,加之四周是白茫茫的水泊和一块块黑苍苍的芦苇滩,大狗真是发怵了。

船离村子已经很远了。

阿雏躺在船上,说:“是你,我被学校开除了。是你,告诉了他们,锣是我敲的,我被他们抓去关了两天半。他们用脚踢我!踢我的裤裆!”

“你想干吗?”

“送你到一个芦苇滩上去。也饿你两天半,然后我再来接你!”

“爸——爸——!”

“喊吧喊吧,他们听不见了。”

大狗的眼睛瞪得很大,充满了恐惧。

船又漂出去一段路,隐隐约约地听见远方有人喊:“大坝决口了!”

阿雏站起来,只见天边一线白浪朝这里涌来,不一会儿,河水就开始摇晃小船。大狗蹲到船舱里,用手紧紧抓住船的横梁哭起来。

阿雏在鼻子里轻蔑地发一声“哼”。

船被涌浪又冲出几里路,被一块芦苇滩挡住。阿雏跳上岸,把缆绳拴在一把芦苇上:“大坝决口了,船顺浪回不去,今晚上陪你了,算你小子运气!”

大狗躺在芦苇滩上不停地哭。

阿雏火了:“你再猪哼哼,我把你推到水里!”

大狗就不再“猪哼哼”,但还是小声啜泣。

第二天天亮,他们发现小船在夜里被风浪冲走了。

阿雏望着汪汪水泊,愣住了。

于是大狗更加用劲地“猪哼哼”,并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娘老子,声音很凄厉。

阿雏捂住耳朵,倒在芦苇上动也不动。

大狗的喉咙渐渐地没有了声响,可还是跪在水边上大张着嘴喊。

阿雏忽然从地上跳起,把他拖回来:“你喊,你再喊!”

大狗软软地倒在一堆芦苇上,眼睛里透出绝望来,望着阿雏。

阿雏走向芦苇丛。他头也不抬,一根一根地将芦苇使劲地撅断,撅了一垛,然后扎成捆,不停地干了一整天,黄昏时,已在荒无人烟的芦苇滩上搭成一个小窝棚。

一条船也没从这里经过,三天过去了。

阿雏和大狗每天靠苦涩的芦根充饥,脸瘦小了,眼睛却瘦大了,牙齿闪着白生生的光。

阿雏觉得心又慌又空,烦躁不安。

大狗反而显得无声无息。这孩子没有勇气和力量再去想心事。

“船!”阿雏叫起来。

卧着的大狗立即跳出窝棚。

远远的,有一叶白帆,在水天相接处滑行着。

他们竭尽全力呼喊,但饥饿使他们的声音过于微弱,白帆渐渐模糊,后来完全消失。

大狗浑身哆嗦起来,目光里充满哀怜。

“村里的人会来找我俩的。”阿雏望着朦胧的远方。

“会来找我俩吗?会来吗?”大狗往阿雏身边靠了靠。

“会来的,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俩的!”

拂晓,阿雏把大狗摇醒了:“你听,你听!”

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呼唤。

他们像狗一样爬出窝棚,跪在水边上,静静地听着。

“听见了吧,他们在叫我俩!”阿雏兴奋得攥紧双拳。

“大狗……!”

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分别是从几个地方传来的。

“大狗……!”

“大狗……!”

只叫大狗,没人叫阿雏。

空气里弥满了“大狗”的声音,竟没有一声“阿雏”!

阿雏突然跌倒了。当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时,脸颊上是鲜血和泥土。

大狗站起来,欲要对呼唤声回答。

阿雏猛然将大狗摔倒。他的眼睛里发出两束饥饿而凶恶的光芒。

“大狗……”

其呼唤声哀切动人,使人想像得到呼唤者眼睛里含着泪花。

阿雏粗浊地喘息起来,继而猛扑到大狗身上,对他劈头盖脑一顿猛揍。

大狗闭着眼睛,不做丝毫反抗,任他打,泪珠一滴一滴从眼角往下滚。

阿雏眼里汪满泪水,扔下大狗,走到一边去,坐在一捆芦苇上。

秋很深了,芦苇一片惨淡的黄。灰灰的天空下,凋落的银白芦花在漫游。大雁一行,横于高空,发着寂寞的叫声,吃力地扇动着黑翅往南飞。

阿雏望着天空,望着无家可归的雁们,泪无声地流在腮旁。

大狗爬过来,久久地望着阿雏:“阿雏哥!”他虚弱地叫了一声,便晕倒了。

阿雏走了,走向芦滩深处。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摇摇晃晃地回来。他的衣服被芦苇撕豁,手、胳膊和脸被芦苇划破,留下一道道伤痕。他身后的路,是一个又一个血脚印——尖利的芦苇茬把他的双脚戳破了。

他双手捧着一窝野鸭蛋。

他跪在大狗的身边,把野鸭蛋磕破,让那琼浆一样的蛋清和太阳一般灿烂的蛋黄慢慢流入大狗的嘴中……

夜空很是清朗,那星是淡蓝色*的,疏疏落落地镶嵌在天上。一弯明月,金弓一样斜挂于天幕。芦苇顶端泛着银光。河水撞击岸边,水浪的清音不住地响。

两个孩子躺在芦苇上。

“你在想你的娘老子?”阿雏问,口气很冷。

大狗望着月亮。

阿雏坐起身来,用眼睛逼着大狗:“他们都希望我死,对吗?”

大狗依然望着月亮。

“没说过?”

大狗点点头。

“你撒谎!”

夜十分安静。

有一只野鸭从月光里滑过。阿雏的目光追随着,一直到它落进西边的芦苇丛中……

天亮了,阿雏挪动着软得像棉絮似的双腿,拨开芦苇往西走,轻轻地,轻轻地……他从一棵大树后面慢慢地探出脑袋:一只野鸭正背对着他在草丛里下蛋。他把眼睛紧紧闭上了,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抓了一块割苇人留下的磨刀砖,花了大约半个小时,才扶着树干站起来。他的双腿一个劲地摇着,那块磨刀砖简直就要掉到地上。有那么一阵,他一点信心没有了,甚至想大叫一声,把那只野鸭轰跑。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抓砖的手慢慢举起来。砖终于掷出去,由于力量不够,野鸭没有被砸死,负了重伤后,扑棱着翅膀往前逃了。

阿雏瘫痪在地上,望着五米外在流血的野鸭,无能为力。

野鸭歇了一阵,又往前扑棱着翅膀。

阿雏站起来跑了几步,眼见着就要抓住它,却又跌倒了。

下面的情景就是这样无休止地重复着:他往前追,野鸭就往前扑,他跌倒了,那野鸭也没了力气,耷拉着双翅趴在地上,嘎嘎地哀鸣,总是有那么一段似乎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

野鸭本想从窝棚这里逃进水里,一见大狗躺在那里,眼睛闪闪地亮,又改变了方向。

阿雏爬到已经饿得不能动弹的大狗身边:“等我,我一定能抓住它!”他自信地笑了笑,回头望着野鸭,目光里充满杀气。

大狗望着阿雏:他渐渐消失在芦苇丛里。

野鸭终于挣扎到水里。阿雏纵身一跃,也扑进水中……

村里的人找到了大狗。他还有一丝气息。醒来后,他用眼睛四下里寻找:“阿雏哥!阿雏哥呢?……”这个孩子变得像个小老太婆,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讲芦苇滩上的阿雏:“我冷,阿雏哥把他的裤衩和背心都脱给了我……”他没有一滴眼泪,目光呆呆,说到最后总是自言自语那一句话,“阿雏哥走了,阿雏哥是光着身子走的……”

世界一片沉默。

人们去寻阿雏。

“阿雏!”

“阿雏——!”

“阿雏……!”

“阿雏……!”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呼唤声,在方圆十几里的水面上,持续了大约十五天时间。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零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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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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