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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戏剧创作的希望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曹禺

文|曹禺你们都是写剧本的,我也是写剧本的,不过比同志们写得早一点。今天,我想谈谈咱们戏剧创作的一些问题。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的文艺有个很大的繁荣。反应最快的是相声,其

文|曹禺

你们都是写剧本的,我也是写剧本的,不过比同志们写得早一点。今天,我想谈谈咱们戏剧创作的一些问题。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的文艺有个很大的繁荣。反应最快的是相声,其次是戏剧,再就是小说……三年多来,我们看了不少的好剧目。话剧就有不少好的。一些比较好的传统戏曲剧目恢复了上演,还有新编的历史剧。现代戏很有几本好的。三年来有一个了不起的现象。三十年来,以前有一段是“万马齐喑”,现在是万马齐鸣,这个现象当然是非常鼓舞人心的。但是目前我们感到有许多麻烦,有不少阻难。我想从一个创作者的角度,看一看我们可以改进的地方。

作者看问题应远一点

我头一个感觉到咱们作者看事情,看问题,应该往远一点看,也就是说,把问题看大一些,不能局限在一个角落里看问题。对某一件事情,因为你看的角度不同,先有一定的成见,常常把一个带有个人成见的问题写在剧本里头,这个剧本就显得薄,显得不厚实。我看的话剧不算太多,我感觉话剧写的东西给人去思索的余地不多,总是抓住一个当前的具体问题,就写这个具体问题,甚至解答了这个具体问题。

你们看,古往今来的大作家,有的在剧本里提出问题,也解决问题,有的只提出问题,但并不解决问题。他不负这个解决问题的责任,因为他提出的问题太大,而且他看得很远,他觉得自己提出的问题,未见得就能够在剧本里头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但是,我们目前大多数的“问题剧”,都有一种“野心”,比较大的“野心”,就是一方面提出问题,一方面就在戏里把问题解决了。甚至于,有时当我们的党 和zheng府刚刚提出一个政策来,我们就紧紧地跟上,十分具体地跟着这个政策,做这个政策的解释者和解答者。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我们做了一个很好的宣传,用我们的作品来解释党 的政策,或者跟着党 的政策来写东西。但是,我看到的一些话剧,就发现一个小问题,我们就拿《权与法》来讲,这个戏写得好,很受欢迎。我应该指出,这是一个很好的戏。

我看演出时很受感动。但它也存在不足的地方。什么问题呢?这个戏大家都看过,它讲法制:你是个有特权的人,不管你官有多大,你也得按法制办事。

你触犯了刑律,我就要办你。那个坏的书记,侵吞公款来盖自己的亭台楼阁,干不法的事情。新的书记来了,就依法办理,“执法如山”,坚决把这个人“解决”了。当然,解决的办法是依法定手续,并不是立刻就逮捕,看情形可能是从严处理的。作者提出了问题,并在戏里解决了问题。换句话说,就是正面战胜了反面。正面人物战胜反面人物是好事,应该提倡的事。

然而,这里头有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我后来看的一些戏,也有这么一个特点:一写正面人物就把他过分的夸张,好得不得了;写反面人物呢?也过分的夸张,坏得不得了。这种创作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尽管挑剔,我也经常如此。这种搞法,好的人物好到什么程度呢?譬如,这个新的书记与那个旧的、坏的书记,他们过去是老战友,当初曾一起打过仗,同生死共患难,现在那个旧书记坏了,新的书记不顾生死之交 的老关系,坚决要法办他。而这个坏书记的姐姐恰恰又是新书记的爱人,她虽有不忍,但“大义灭亲”,坚决听她丈夫的话,同意法办她的弟弟。终于,在报纸上发表他的种种罪行,最后依法办事,这样做好不好呢?在当时,我看了非常受感动,观众看了以后非常“解气”。就是邪不压正嘛,最后是正面人物得到了胜利!

这个问题提出来是好的,我赞成作者这么提。但,是不是就一定要这么写?可以研究。我觉得,在那个时候,《权与法》刚弄出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反对特权,坚决要搞法制,就不管它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结局,我们就要这么写,就是要大义灭亲。他就是今天的“包公”,今天的“青天”。困此,它获得了大家的热烈欢迎。因为人民希望法制,希望反特权嘛!看到台上果然有了,大家就热烈地鼓掌!但是,事实上,这样的结局多不多?这个法制,是不是这样容易建立?如果在生活中有亲戚关系,又有老朋友关系,老战友的关系,遇见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解决法呢?是不是就像这个戏这样,我是不敢完全肯定的。

过去我们在台上演出逮着了土豪劣绅,大家一斗之后说:“槍毙了他!”

“砰”一槍,就把他毙了,大家觉得很出气。这是一种解决办法。但是,在目前的状况之下,生活是这样的复杂,它的结局就有几种可能:一种可能性,就像剧本所写的那个样子,就那么圆满,那么使人满意。这个戏的好处是在这一点上,叫你满意了,叫你对国家的前途。法制的前途,建立信心。但是,另一方面,使人感到这样的结果来得太容易了。说得厉害一点,是“画饼充饥”的办法。饼还没有做好,就画一个。实在太饿了,先画一个饼看看,也是好的。这样写,也不错。但这种办法似乎可以考虑一下。我不是说不应该树立法制的观念。无论如何,事事要有法制;不论官大官小,人人都得讲法制。但是不是那么容易啊?不一定。咱们看报纸,从读者来信和记者的报道中,看到有许多问题明明是贪赃在法,明明是冤案、错案,有的就是解决不了。还有一种情况,刚好倒个个儿,不是正的把邪的打倒了,恰恰是邪的把正的打倒了。有没有这种情况,我猜想,可能有的。起码,暂时有这种可能,不然,我们目前的问题就不那么复杂了。前进之困难,四化建设之困难,就不像戏里那样容易解决。你也可以说,我写这个戏,确确实实是根据某某事情写出来的,这是个真事情。这个,我也相信,有这种真事。但是不是所有这一类事,都进行得这么顺利,结果都这样圆满?我们无妨想想。

因此,我主张,今天的问题必须写。但是,如何解决这些复杂的问题,要多了解一点生活,要多有一点儿自己的思想。使人看了以后,有思索的余地,总觉得台上的事情是可信的。这样,他才真正树立起信心。

《权与法》这种写法,我不是不赞成,我觉得这个戏的作者是有功劳的。

在那个时候,他这个戏真是鼓士气啊!但是,长久这么写下去,就有点对不起观众。我们跟真实的生活,不要离得太远。当然,“正义”总是要抬头的,总是要胜利的,但是要经过一段多么艰苦的斗争啊!

这种写法,常常使我联想到我们旧戏用的“大团 圆”结局。旧戏里,才子佳人要受各种各样的磨难,父亲母亲不赞同,这个问题,那个问题一大堆,甚至“佳人”被人家抢去了,后来把她弄回来,终于结了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最后大团 圆。这是许多人爱看的喜剧。《玉堂春》虽然是“传奇”,事实上,难得有这样的理想的结局,但这出戏确实写得耐看。当然,还有悲剧,如《白蛇传》。所以,旧戏也并不全用“大团 圆”的手法。方才提的那种写法,似乎多少因袭过去“大团 圆”的路子。因为它确实叫人解气,叫人痛快。

写戏不在于如何结局,而在于怎样提出问题

我更进一步的想法是,你写一个剧本,不在于要如何结局。这倒是其次的。我认为,在于你怎佯提出问题。这个问题提得深不深?提得透不透?怎样写出人物来?这才是重要的。你提的问题确实很深很透,而你并没有把它解决,或并没有把它完全解决,大家怀着一肚子的问题要想,放他们回家去想去,一晚上睡不好。不只一个晚上,够他想几天儿夜,甚至以后老在想。

这样的戏,就坏吗?我看是不坏的。因为生活是复杂的,有许多问题不是一时解决得了。这里,我要说明,我不是反对“大团 圆”的写怯。我仅仅要说,我们还有更广阔的道路。

有些戏的毛病,是看了之后经不起推敲。这种戏,可以轰动一阵,但回味不出什么道理,不叫观众扩大眼界。观众对我们的期望是高的。我们不能给他一块糖,吃了甜蜜蜜的那么一会儿,就过去了,这个不行。你们看易卜生的《娜拉》,最近电视上放映过。看完《娜拉》之后,它给你的不是一块糖,也许是青果,要你慢慢回味;也许是一块苦瓜,让你吃后,永远忘记不了那种味道。作者没有写最后结果如何,他提出了一个真正的妇女解放问题。

一直到现在,尽管全世界妇女中的某些人争取到社会地位,但妇女解放问题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是一部经典著作。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写妇女解放问题的剧本能超过易卜生的《娜拉》。

要反映生活的真实

咱们还有一个责任,如何使观众提高文化修养,如何使观众提高鉴赏能力。换句话,我们要让观众能够欣赏好的剧本。这种剧本,不只是反映“真实的生活”,而且要反映“生活的真实”。譬如关汉卿的《窦娥冤》,就是个杰出的剧作。这个戏写于十三世纪。它真实地描绘了当时残酷的社会生活;通过一个蒙冤而死的普通妇女的满腔怨愤,感天动地,连自然界都为她起了异常的变化,有力地抨击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强烈地表现了长期遭受压迫的人民群众的反抗情绪。

窦娥和蔡婆婆两人相依为命,过着孤寡的日子。地痞张驴儿和他的父亲,借口救了蔡婆婆,乘危要挟,肆无忌惮,搬进蔡家居住。张驴儿的父亲强占了蔡婆婆。张驴儿要霸占窦娥,窦娥断然拒绝了。张驴儿想毒死蔡婆婆,反而毒死了自己的父亲。他转而诬陷窦娥,说是她毒死的,妄图逼她顺从。窦娥为了捍卫自己的贞节,宁要“官休”,不肯“私了”。窦娥心目中以为父母官是能主持正义,能替她昭雪申冤的。但楚州太守桃机,是个见钱眼开,草菅人命的赃官,受了张驴儿的贿赂,把善良无辜的窦娥判成死刑,害人的张驴儿反而逍遥法外。窦娥的悲剧正是当时吃人的社会生活的反映。

窦娥的悲剧有着普遍意义。在元朝初年,社会动荡不安,人民生活贫困,卖儿鬻女比比皆是,流氓 恶棍横行霸道,官吏昏庸无能,几乎是无官不贪,人们的生命安全毫无保证。窦娥的悲剧,实质上是当时人民群众的生活遭遇的集中反映,也就是时代的悲剧。

窦娥被绑赴法场,她满腔愤懑,指天骂地,对不公平的残酷的社会迸发出诅咒的嘶喊:“……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最后,窦娥发下三桩“誓愿”。行刑后,果然血溅白绫,六月天降大雪,三年大旱。

关汉卿这位伟大的剧作家,对当时的封建统治激烈地抗议。他通过窦娥这个善良妇女形象的遭遇,斥责控诉当时那种好人受罪,坏人横行,正义得不到伸张的黑暗社会。这体现了关汉卿的社会政治观点。他运用浪漫的手法,写天地、自然都为她不平,证明窦娥的冤枉。最后还有个托梦雪冤。在浓郁的悲剧气氛中,给人们一些希望,让观众解解气。关汉卿的《窦娥冤》就是概括地、真实地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生活的真实”。

大凡一个大作家,大剧作家,或者大诗人,他们都给我们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不只包括他们文学上的美,感情上的真挚,人物的深刻;他们的作品往往有一种气势磅礴的感人力量,教我们对人生、对社会,有一种比较广大的视野,比较博大精深的看法。也就是说,人应该如何活着?人为什么而活着?这样一类的大问题。你看托尔斯泰的《复活》,或《安娜。卡列尼娜》,或《战争与和平》,他是在颂扬一个东西的。他颂扬人应当互相爱;做了坏事,自己要忏悔;不要打仗,要和平。在这整个大的布局当中,里头有无数的故事,无数的穿插,各种各样的真实人物,然而,最后他给你一个完整的感情,一套他对这个世界的想法。

我觉得,“真实的生活”和“生活的真实”不是一个东西。真实的生活是可以这么写,那么写,但要真正写出一个生活的真实来,就要看你用不用头脑去思索你所看到的种种,并把你真正感受和思索的东西写成作品。这样的作品,总是你经过了多少的困苦与艰难,然后才写得出来的。所以,我觉得,真正打动人的东西,是作家的那个极其亲切又极其真实,他感受到的、思考过的问题和他的答复。当然,无疑问的,还包括作家刻画人物的本领,文字的美,丰富的语言艺术,以及丰富的知识。但是,如果作家没有那个活生生的思想,那个深刻的感受,那么,作品的艺术生命就短。艺术生命长的作品,它总是打动人的灵魂,叫人多懂人生的道理。请你们多读读《红楼梦》,多读读关汉卿的作品,就会感觉到这个道理。

不要怕“对号入座”,不要绕道走

再有,咱们想想看,三十年来,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一般来说,现在比过去进步了很多。当然,在有的地方,不是一点干涉都没有了。有时往往写着写着,就出来了想不到的是非,叫你感到下笔困难。有的作者比较勇敢,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立刻就有人来“对号入座”。

“对号入座”,大家都懂,就是剧中所骂的这个人呀,“嗳,大概骂的就是我唷!”于是,他就要来干涉。这个问题,可能同志们多多少少见过一点,听过一点,甚至自己感受过一点。其实,你并不是为他写的。鲁迅不是说过吗?他写的小说,人物的模特儿,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 ,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他说:“有人说,我的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那是完全胡说的。”所以,“对号入座”的问题,是自古有之,连鲁迅这样伟大的人物都碰到过。如果你们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又有人“对号入座”,怎么办?办法就是:应该有勇气,应该顶得住!

诚然,你如果错了,那还是不应该写,不应该顶。当然。也会有这种情况,常常弄得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你说“下吧”,剧本已经写出来了,甚至已发表了,抹不掉,你说“上吧”?他跟你对上“号”了,他来指责,又演不出。这是作家最为难的问题。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采取绕道走的办法,绕着道儿走。哪些问题最好不要谈;或者哪些事情,还不到谈的时候。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就绕道走,写些没有多少麻烦的东西,譬如,爱情呀,中日友好呀,中美友好呀,……等等。这些题材,可以写,应该写。写这些题村的戏,有些艺术上是不错的,政治上也有道理。问题在哪里呢?就是没有把我们的戏剧引上一条大道上去。这个大道,就是作者提出来的问题,写出来的人物,比较深刻。比较有生命力,不是昙花一现的。我们应该努力多写这样的剧本。

同时,我老觉得,我们目前应该多写一些反映现实生活的剧本。当然,写现实生活的剧本确实难写,但我们不要回避困难,不要绕道走。我们应该歌颂四化建设中的英雄人物,这是义不容辞的。但是,要写得恰如其分,写得真实可信,写得全面一点。

剧作家应该是思想家

我还有一个想法,一个剧作家应该是一个思想家才好。一个写作的人,对人,对人类,对社会,对世界,对种种大问题,要有一个看法。作为一个大的作家,要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不然,尽管掌握了很多的、很丰富的生活积累,但他没有一个独立的见解,没有一个头脑来运用这些东西,从中悟出一个道理,悟出一个主题来,那还是写不出深刻的作品。咱们作品的主题,不是概念化的那套东西,也不是两三句话就把这个主题说明白了的,不是的。在剧本里,或者是小说、或者诗里,主题思想是通过许多生动的细节逐渐显出来的。所以,我们写剧本,不要走狭窄的道路,要走广阔的大道。

提高美的鉴赏能力

我们还要提高观众美的鉴赏能力。这就要求我们的剧本写得这样的好:一方面非常的通俗,一方面又非常的美。我所谓“美”,不仅指美的文字,还指美的思想,美的道德观念。我这个“美”字,包括得比较广。要有美的鉴赏能力,这与观众、读青的要求有关系:反过来,我们也应拿一些美的东西给观众和读者,使他们能够借我们的作品提高美的鉴赏能力。

再者,我觉得我们写东西,文字上要注意,一方面要通俗,一方面要有味道,有诗意,含蓄无穷。你看李白、杜甫的诗,你读完之后有余味,能叫你反复地读,百读不厌。我们现在要在通俗的语言当中,表现出诗意来,而不要借重陈词滥调,不要滥用词藻。有些先生,过去因为旧体诗读多了,或者读得不怎么通,常常乱用一些词藻,引经据典,写些难于理解的东西,这不大好。现代戏需要现代语言,现代语言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今天的语言;同时,是今天的美的语言。这需要各位同志下大功夫。写剧本的人,尤其是写戏曲剧本的人,不但要注意戏剧性,也要有诗人的气质才好。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提倡戏曲的现代戏。如果我们今天忽视这个问题,我们将要丢掉很大的一块园地,一块很大的阵地。因为传统剧目,一般来讲,青年人不大看得懂。第一因为词的问题,第二是它的形式问题,都不大看得懂。地方戏就好得多,地方戏搞现代戏就容易懂些,因为它的词句通俗一些,故事是现代的故事,青年人容易理解,像评剧《小二黑结婚》、《小女婿》,吕剧《李二嫂改嫁》,豫剧《朝陽沟》,它们就是好,很受欢迎!

多研究传统戏的编剧技巧

关于学习 问题,我有个想法,供大家参考。传统剧目要多读、细读,把好的找来读,研究为什么这些地方就有吸引力?譬如《打渔杀家》,这个戏写得实在好。我讲一点,它的虚实结合得好。哪个地方要虚,哪个地方要实,哪个地方必须表现在台上,哪个地方就搁在台后,都安排得很对。比如说,肖恩被知县打了四十大板,被打的时候不是在台上。肖恩的女儿出来唱了四句,头一句“老爹爹到县衙前去出首”。肖恩告状去了。这句唱完后,后面打板子声,大叫“一十!”“一十”什么呢?一十大板。后台在打肖恩了。

前台只有他的女儿,但观众明白,她父亲一出首就在县里挨打了。她接着每唱一句,后台就大叫“二十!”“三十”!“四十!”再一会儿,肖恩出来,已经被打伤了。公堂这一场就不必演了。虚实结合得多好。这值得我们学习 。

这一类比较好的剧目,在传统戏里是不少的。

传统剧目还宵一个很好的特点,不噜嗦。当然,你说明代的传奇,一出戏演好几天,还不噜嗦?我是说比较好的,现在整理、改编过的本子是不大噜嗦的。比如,田汉同志改编的《白蛇传》,那真是非常情深动人的。尤其是关汉卿的《窦娥冤》,写得热情沸腾,却又深沉含蓄,它惊天动地,是一部伟大的作品。

现在,有一种现象,大概是受八个所谓“样板戏”的影响,就是爱用实景,这多半是从话剧学的,我觉得写现代戏曲剧本,咱们要从中国的传统剧目当中学习 如何写。当然,现代戏写的是现代生活中的问题,这里头相当复杂,我只是说了一个路子。我觉得用真实的布景是不大好的。因为真实起来可以无止境的。譬如,黄佐临先生在西德看戏,看见把脑袋砍下来了,砍下来的时候,鼻子眼睛还都会动的!那个砍脑袋有什么看头?所以,实到这种程度,真是叹为观止矣!我们中国的传统戏,它的表现形式有许多是可以借鉴的,咱们在表演上要尽量运用。这需要有一些真正要革新的人,一些要革新的演员,一些要革新的导演,一些要革新的作家,一些要革新的舞台美术家,一块儿合作,志同道合,共同创造,闯出一条路子来。

小剧场好处多

为此,我主张搞小剧场。所谓“小剧场”者,就是不大的剧场,能坐三十个左右的人就行。我和赵寻同志年初到英国访问,看过三十个人的一个剧场。三十个观众,台上呢,十好几个人演。当然,也有两三个人演的。它的好处是:它许可你做各种试验。票价又不贵。布景简单,不要多少东西。灯光也不复杂,亮了就成。你们可以设什这种小剧场,大家捐助点钱,国家可以津贴一些。你要真好,国家会津贴的。各地不要老跟着几个大剧场跑,剧场一则大少,二则要花许多钱。咱们搞小剧场,从三十人到一百人,顶多坐二百人。话剧也罢,戏曲现代戏也罢,拿到小剧场做试验。让观众看,看完之后,请他们提意见。先小后大,失在小剧场搞成功了,再把它放到大剧场去。小剧场可以附属在各种地方剧团 、大剧团 里头,大演员、好演员也要参加小剧场的演出,不然的话,就号召不了人来,小剧场还有一个好处,差不多没有多少机会上台的青年演员大可以上台了。这是个好办法。我看小剧场不妨几十、凡百、几千的那么添,囚为干起来不会用多少钱的。不要老觉得大剧场辉煌得很,非得那么大才过瘾。小剧场不怕没人看,问题是莎士比亚说过的那句话:“戏呀,才是真个的。”戏,是真个的。戏,是最重要的。

真正有戏,就这么对面看,我就越看越有昧道。

在英国访问时,我跟赵寻同志,我们几个人,在莎士比亚出生的地方,那儿有个大剧场,讲究得不得了,我们在那个剧场看了两出莎士比亚的戏。

有天,英国朋友说,旁边有个小剧场,是个仓库改的,也属于这个大剧场的,很多大演员也在那里演。他请我们去这个小剧场看了奥尼尔的《安娜。克里斯蒂》。

《安娜。克里斯蒂》是一部深刻的社会问题剧

这个剧本讲一个老水手如何找她自己的女儿。十五年前,他妻子去世,当时他女儿才五岁,他把女儿寄养在一个亲戚家里,给她寄钱,但没有去看过她,最后,在纽约一个小酒店,他父女碰头。他们过去通信,这女儿说她怎么好啊。说她做看护妇,帮人看护小孩子,教他们学习 。在这个酒店里,他看见女儿打扮得妖妖艳艳,是个妓女啊,但他还不知道她已当妓女,他把女儿带到自己的船上去。他的女儿想重新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在船上她和一个青年水手相爱了,那个水手非常爱她。当那个水手正式向她求婚时,她认为自己不配和他结婚,所以没有答应,并诚恳他说出了自己被迫沦为娼妓的事。

这时,父亲大怒,把她骂了一通;那青年水手也大怒,把她大骂一通,气走了。两天后,那个青年水手又来找她,说他爱她,不能离开她,若是没有她,他要发疯了。他提出第二天早上就结婚。这个女的感动了,答应了。她的父亲也高兴地答应了。为了赚钱维持今后她在陆地上的生活,老父亲和那个青年水手飘洋出海了。而这个想重新做人的妓女,在破船上等着等着,等着他们回来。他们要飘流到非洲去,究竟能否回来呢?结果如何呢?作者没有讲。

但是,动人极了,这三个人写得非常好。我们看演出那天冷得要死,演员演得一身的汗,真演得好啊!静,静得不得了。所以,小剧场还有个好处:就像你我这么近。演员演得不好,不真实,不自然,就是瞒不过人。所以,小剧场训练出来的演员是了不起的。

我们中国有奥尼尔这个戏的译本,我希望你们找来好好看看。我觉得,这个戏是一部深刻的社会问题剧。它有几点值得我们借鉴:一、作者对人生看得比较全面,看得深;二、写得非常含蓄,不一目了然。他不宣传,但他作了最好的宣传,他老给观众留有余地,让你想问题;三、主要人物写得非常丰满,写得透,不是平面的;陪衬人物轮廓清楚,有性格,而且有职业特点;四、情节曲折生动,发展变化幅度很大,大起大落,但都入情入理。它情节很曲折,但不是情节戏,因为它的人物写得深刻,没有故弄玄虚的地方。

我们现在有的戏情节离奇得不得了,那是情节戏。它的人物谈不上什么性格,故事转折不合逻辑,不合理。

总之,写作时各种手法都可以用,不一定那么一条路子。多少条路啊!

真是“条条道路通罗马”。条条道路通向无产阶级的伟大文化。中国会出现无产阶级的伟大作家。这样的剧作家,这样的诗人,这样的小说家,会在你们当中出现。我的希望、我们这一辈人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年岁不饶人,我们已经老了,不行了。我们不是不干,我们一定抓紧有限的晚年,和大家一起努力,为建设社会主义的高度精神文明而尽心写作。但是,真正的希望在你们身上。

(此文是曹禺同志一九八○年十一月三日在杭州召开的戏曲、歌剧现代题材作品讨论会上的讲话,根据录音整理。)

(原载《剧本》1981年4月号)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zuojiawenku/guonei/202004/3338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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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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