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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的一天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叶圣陶

文|叶圣陶我醒了。窗上才有朦胧的光,远处的鸡一声接一声啼着,很低沉,像在空坛子里。弟弟的身躯转动了一下。“弟弟,你醒了吗?”“我醒了一会了。不知道雪还下不下。如果还在下,那

文|叶圣陶

我醒了。窗上才有朦胧的光,远处的鸡一声接一声啼着,很低沉,像在空坛子里。

弟弟的身躯转动了一下。

“弟弟,你醒了吗?”

“我醒了一会了。不知道雪还下不下。如果还在下,那个雪兵要胖得不认得了。”

我听说,一个翻身爬起来,披了件小棉袄就去开窗。

庭心里陰沉沉地发白。

“雪已经停了,”我可惜地说。

“我们去看看那个雪兵吧,”弟弟也就推开棉被,坐了起来。

草草地穿着停当,我们两个开了后门,探出头去。

“呀,倒了!”我们齐声嚷。

雪兵的形体毫不留存。只见一堆乱雪,凹凹凸凸,像个大馒头,刚经受巨兽的齿牙。

弟弟几乎哭出来。我也很难过。

一件心爱的玩具得不到手,一处好玩的地方去不成功,都不值得伤心。惟有费了一番心思制作出来的美术品,忽然给破坏了,而且破坏得干干净净,再也认不出当时的心思和技巧,这才是世间最伤心的事儿,永远忘不了的。

“怎么会倒了的呢!谁把他推倒的呢!”弟弟恨恨地说,两颗眼珠瞪视着那堆乱雪。

“我看出来了,”我说。“这么宽大的皮鞋,鞋后跟一块马蹄铁,除了巡警还有谁。一定是查夜的巡警把他推倒的。”

弟弟细认雪上的鞋印,同时骂:“该死的巡警,你不向他行个礼,倒把他推倒,真是岂有此理!”

进早餐的时候,爸爸大概看出了我们两个的懊恼脸色,关心地问我们为了什么。

我就把刚才发见的不快事件告诉爸爸,并且说:“是很有精神的一个雪兵。你昨天早些回来就看得见了。今天本来想等你起来了请你去看,谁知道早给查夜的巡警推倒了!”

“就只为这件事儿吗?”爸爸的眼光好比一双慈爱的手,抚摩了我又抚摩弟弟。“这有什么懊恼的?雪还积在那里,你们再去塑一个雪兵就是了。”

“不要吧,”妈妈这么说,大概想起了昨天给我们做的烘干洗净等等工作。

于是爸爸转换口气说:“要不然,到公园去走一趟也好。前几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这里公园的雪景,你们还不曾看见过呢。”

“好的,我们到公园去。”弟弟给新的希望打动了。

我在昨天就想到公园里去看看。公园里有两座土山,有曲折的小溪流,有一簇簇的树木,有宽阔的平地,盖上厚厚的雪,一定很好看。我同样地说:“好的,我们到公园去!”

吃罢早餐,我们两个出门了。

踏着很少残破的雪地,悉刹悉刹。一步一个鞋印,再一步又是一个鞋印,非常有趣。

经过了两条胡 同,来到大街上,可不同了。早起的行人把大街上的白雪踩成了乌黑的冰屑,湿漉漉的,东一堆,西一堆。人力车的轮子和人力车夫的脚冲过的时候,带起稀烂的冰屑,向人家身上直溅。而且滑得很,一不留心就会跌交 。我和弟弟只得手挽着手走,时时在店铺的檐下站住,相度前进的路线。

大街上比平日热闹。

农人的担子里装满了冻僵的菜和萝卜。渔婆的水桶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鱼。他们停歇的地方就有男的女的围着。论价钱,争斤两,闹成一片。

肉铺的横竿上挂着剃得很白净的半爿猪。还有猪的心、肺、大肠、小肠等等东西陪衬在旁边,点点滴滴滴着红水。重大而光亮的肉斧在砧桩上抡起。散乱的铜子刹郎郎地往钱桶撒去。

糕饼铺把黄白年糕特别堆叠在柜台上,像书局里减折发卖的廉价书。

南货铺站着十来个主顾。一斤白糖。三斤笋干。两包皮栗子。四百文香菌……三四个伙友应接不暇,不知道对付了哪一个好。

绸缎布匹铺特别清静。大廉价的彩旗退了色,懒懒地飘着,似乎要睡去。几个伙友尽有工夫打呵欠,抽香烟,或者一个字一个字诵读不知道是当天还是隔天的报。

行人手里大都提一只篮子,盛着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篮子盛满了,另外一只手就捉一只鸡,提一条鱼,或者请一副香烛。

也有一点东西都不带的人,皱着眉头,急急忙忙走着,脚下也没有心思看顾,一步步都踏着了泥浆。另外一些人把整个脑袋藏在皮帽子和大衣的高领子里,光露出两只眼睛,骨溜溜的,观赏早市的景色。这边看一看,那边站一站,好像什么都引得起他们的兴趣。待走到茶馆门首,身子往里一闪,不见了。

零零落落传来一些声音;萋萋萋地响了一阵,突然来一声喤……一会儿又听得吉刮吉刮,仿佛燃放鞭炮。

“这是什么?”弟弟拉动我的手。

我想了一想,说:“他们打年锣鼓呢。按照陰历,今天是小年夜。”

“我们看去,”弟弟感到了兴趣。

可是走到发声的地方,打锣鼓的几个孩子恰正放手,他们一溜烟跑到里面去了。那是一家酒店,大铜锣,小铜锣,大钹儿,小钹儿,都搁在酒坛头上。

我们两个不禁对着这些从未入手的锣鼓家伙出神。我想,如果拿在手里,当当当萋萋萋地敲打起来,是多么有趣。

忽然街上行人用惊奇的口气互相谈论起来。

“看,这一批什么人!”

“看他们的打扮,大概是学生。”

“手里拿着小旗子呢。”

“写的什么呀?”

“喔,宣传什么的。”

我回头看,只见一二十个穿着藏青呢衣服的人急匆匆跑过来。泥浆沾满了他们的裤管。他们的脸色显出疲劳,眼睛大都有点发红,似乎好几夜没有睡好了。

“他们作救国运动的,”弟弟看了尖角的小白旗子就明白了。

我们学校里每天早上有时事报告,先生把报上看来的收音机里听来的说给我们听。爸爸每天吃过晚饭,也常常说到这些。大学生成群结队到南京去呀,铁路给拆断了,许多旅客和货物拥挤在各处车站上行动不得呀,大学生自己修铁路,自己开火车,到了儿还是被解回去呀,他们预备散到各地去,把万万千千的心团 结成一颗心呀;关于这些,我们记得很清楚,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这当儿宣传队停步了,一字儿排开,开始他们的宣传工作。

小白旗子挥动了一阵,一个高个儿站到酒店对面一家饭馆子的阶石上,激昂地叫唤着“亲爱的同胞”,就此演说下去。

那高个儿浓眉毛,宽阔的前额,一会儿仰起了脸,像在那里祈祷,一会儿停了言语,悲愤地望着当街的听众。他的两只手常常举起,作种种姿势,帮助言语的力量。

“弟弟,”我高兴地拍着弟弟的肩膀,“你认得吗?这是何家的表哥!”

“就是他吗?”

我想了一想,我们搬到这里来之后,还不曾见过表哥的面呢。他比从前高了许多,脸也改了些儿样。莫怪弟弟认不真了。

弟弟又说:“我们去招呼他,好不好?”

“等他说完了,”我拉住弟弟的手,“我们再去招呼他。现在我们听他演说。”

演说延长了十五分钟的样子。他说到国势的危险,敌人的野心和陰谋,坚决抵抗的可能和必要,大家一致起来的坚强无比。

听众起初还是哜哜嘈嘈地,随后越来越静默。只有表哥的声音在空中流荡,显得很响亮。时时有停步的人。人圈子渐渐扩大起来,挤住了通过的人力车。店铺里的人踮起了脚,侧转了头,眼光集中到表哥身上。

演说完了的时候,我们想挤往前去招呼表哥。可是表哥依然在饭馆子的阶石上,两手支在腰间,热切地望着听众,似乎还有话说的样子。

听众得到这个空隙,就你一句我一声地开口了。

“他们真热心!这样冷的雪天,又是大年小夜,不坐在家里乐一会儿,倒跑出来宣传。”

“他的话是不错的!照现在的样子总不成,人家进一步,我们退十步,退到了着墙碰壁,再往哪里退!”

“不过救国的事情太大了,我们怎么担当得起!”

“你没听他说吗?大家拿出力量来,比什么东西都强,任他来的是什么,都不用害怕!”

“谁不肯拿出力量来!孙子才不肯拿出力量来!要是真的那个的话,不说别的,连性命都可以奉送!”

“你要吃年夜饭呢,不要性命不性命地乱说!舌头是毒的,随口说说有时真会说着。”

“没关系。我不开玩笑,是规规矩矩的话!”

“亲爱的同胞!”表哥又开口了。“我们能够到这里来和各位谈话,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们不坐轮船,火车。我们用自己的两条腿,沿着公路跑。为的是要到各个乡镇去,和乡镇里的同胞见面,谈话。风雪,寒冷,还有饥饿,这几天受够了。可是我们非常兴奋,快活。因为遇见的同胞都赞成我们的话,像亲兄弟一样欢迎我们,让我们休息,喝茶,吃东西,并且给我们一颗又热烈又坦白的心!”

“今天早上,我们五点钟起身。在寒冷的黑暗中,在积雪的道路上,一口气跑了二十里,来到这里的城外。却遇到阻碍了!遇到阻碍原在我们意料之中,但是我们没想到竟会用类乎拆断铁路的办法——关城门!”

“关城门?”听众诧异地说,这中间有我的一声。

“我们望见城楼耸起在空中,我们望见城楼底下的城门明明开在那里。不知道谁报了信,不知道谁下了命令,待我们跑到离城门五六十步的地方,城门突然关上了!把我们看做盗匪!把我们看做敌寇!

“我们遏制了心头的愤怒,高声说明我们的来意,叫把城门开了。但是没有人答话,死板板的两扇城门给我们个不理睬!

“我们不由得向挤在我们后面的同胞诉说:‘这里是中国的地方!中国还没有亡,为什么不许中国人进中国的城?为什么不许中国人救自己的国?’”

“许多同胞有呼喊的,有流泪的。大家说:‘我们一同来把它撞开!’”

“城门外不是有两条石头吗?我们和许多同胞就抬起石头,‘一,二,三,撞!’‘一,二,三,撞!’可是只把城门撞得震天价响,还是不能把它弄开。”

“这当儿,我们有五个勇敢的同学却去想别的法子。他们凭着平日的锻炼,一个肩膀上站一个,爬进了城墙,拔去了门闩。我们这才能欢呼一声,跑进中国人的城,来到这里,和各位谈话。亲爱的同胞!请想想,不是很不容易的吗?”

“有这样的事情!”

“我们倒不知道!”

“岂有此理!”

“关城门!——乌龟缩头的办法!”

听众都对这批大学生表同情。就说我吧,也仿佛觉得被关在城外的就是我自己。

表哥回到队伍里去了。换上一个非常清秀的人,也用“亲爱的同胞”开场,继续演说。

这是招呼表哥的机会了。我们推动人家的胳臂,挤开人家的背。可是前后左右都在压迫过来,我们几乎透不过气。脚下淌着泥水也顾不得了,只好硬着头皮踩下去。

我们两个挤,挤,挤,离开表哥不过十来步了,要是清静的时候,早就可以面对面招呼起来。忽然听众间起了一阵騷动,那清秀的人的声音立刻显得低沉下去。只听得“保安队!保安队!”这样纷纷地嚷着。

我踮起脚来看。

保安队二十多人,由一个队长带领着。束着子弹带。盒子炮挂在腰间。达,达,达,泥浆直溅。他们赶走了拥塞在那里的人力车,立定,向左转,稍息,和大学生的队伍恰正对面。

保安队带来了不少的新听众。人圈子围得更紧。这使我们再不能推挤人家,移动一步。

听众见保安队没有什么动静,也就静了下来。残雨似的人声渐渐收歇。清秀的人的声音重又管领了这个闹市。他从拿出力量来这一点发挥。他渐渐说到军人方面。哪一种仗毫无道理,不必去打;哪一种仗才有价值,非打不可。

从保安队那边传来了激动的声音:“你们的话,我们爱听!我们弟兄中间有好些个,四年前的‘一二八’,在上海打过仗呢!”

啊,我永远忘不了那回“一二八”!……我们离开了家,住在旅馆里……早上,轰隆隆,晚上,轰隆隆,天天听炮声……飞机像一群蜻蜓,飞来飞去……妈妈做了棉背心,给打仗的兵士穿……爸爸忙得很,天天跑出跑进……仗打完了,我们回家去看,只见烧了个精光……爸爸在上海没有事情做了,我们才搬到这里来……我永远忘不了那回“一二八”……这队伍里就有当时打过仗的兵士……

我的脑子里正闪过这些想头,只听得第二个保安队队员开口了:“我们中间还有东北人,我就是一个。我们东北人听你们的话,最知道斤两。你们的话不错呀,要不然,我们一辈子回不得老家!”

我又踮起脚来看。

东北人和别地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的脸色更激昂一些。

第三个却气愤地说:“回老家!我是不作这个梦了!人家不过热心,爱国,就被关起城门来拒绝,派了队伍来监视。你如果要动手夺回老家,该受什么样的处罚!”

“立正!向右转!开步走!”

不知道为什么,队长忽然喊口令,把保安队带走了。

“拥护参加‘一二八’的兵士啊!”

“拥护夺回老家的兵士啊!”

“军民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啊!”

一片呼声沸腾起来。手臂的林子在空中摆动。小白旗子矗得更高,拂拂地顺着冷风直飘。

“你怎么了?”我看见弟弟眼睛里有水光,亮晶晶的。

“没有什么,”弟弟说,低下了头。“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我也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但决不是哀伤的酸。

这当儿,人群中起了一种呼叱似的喊声:“让开点!让开点!”

我回转头,从人头和人头之间望过去,只见在保安队走去的反对方面排着一队巡警,不知道几时来的,人数比保安队多上一倍的样子。几个巡警离开了队伍,扬起了藤条,在人群中间推撞,呼叱,给一个挂斜皮带的开道。

斜皮带通过了才开又合的人群,来到大学生的队伍前面,自己说明是公安局长。于是听众纷纷移动,把他作为中心,团 团 围住。

公安局长脸胀得通红,言语不很自然。他问大学生谁是领袖,谁是负责人,为什么干捣乱行为,为什么说捣乱的话。

一个大学生严肃地回答他:“我们没有领袖!我们个个都是负责人!我们撞城门,爬城墙,是有的,可是要问为什么把城门关起来!我们说的话,这里许多同胞都听在耳朵里,你可以问他们,有没有一句甚至一个字是捣乱的话!”

听众一个都不响,大家把眼光注射到公安局长身上。

公安局长大概觉得窘了,一只手拨弄着制服 的钮扣,喃喃地说:“谁关城门?……没有关城门!”

“没有关?此刻满城都知道这件事情了,你会不知道?太把我们当做小孩子了!而且,也损害你局长的尊严!”

“哈哈哈哈……”听众齐声笑起来。

“总而言之,”公安局长动怒了,“我不准你们在城里宣传,你们得立刻出城!”

“抱歉得很,我们不能依你的话。我们有我们的计划,预备在这里耽搁两天。只要有人听我们的,我们还是要宣传。因为我们至少有救国的自由 !”

“我们要听你们的!”听众中间进出爽脆的一声。

“这里有好几处闹市地方,”另一个声音接着,“你们一处一处去宣传啊!”

“你们到城隍庙去啊!”弟弟也提高了小喉咙喊出来,身躯跳了几跳。“城隍庙地方大,人多!”

弟弟从清早起就对巡警起反感,他这样喊出来,报了深仇似的,显出痛快的神色。

“不错,你们到城隍庙去啊!”许许多多的喉咙涌出同一的喊声。

公安局长回转身,嘴里嘟囔着什么,态度十分狼狈。开道的几个巡警也不把藤条扬起了,只把公安局长围在中间,一同挤出了人群。

一些人乐意做向导。大学生的队伍跟着他们,向城隍庙涌去。公安局长不知道哪里去了。巡警的队伍可并不撤退。见大学生走了,他们也就跟上去。

我顿了一顿,立即牵着弟弟的手,三脚两步往前赶。赶过了大皮鞋铁塌铁塌的巡警的队伍,赶过了兴致勃勃的长袍短服的市民,赶过了沉默前进的藏青呢衣服的人物,我才仰起头热情地喊:“表哥!表哥!”

表哥沉吟了一下,这才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明华,想不到是你!呀,你弟弟也在这里!”

弟弟叫了一声“表哥”,仿佛有点儿生分,也就不说什么,只是努力地移动他的两条腿,以免落后。

“我们听了你的演说,”我说。“完完全全,从开头听起。也听了你那位同学的演说。”

“你觉得怎样?”

“同刚才许多人说的一样,觉得你们的话不错。还有一层。平日听先生和爸爸讲一些时事,说救国运动怎样怎样遇到阻碍,我总有点儿不相信。今天可亲眼看见了。那个公安局长,听他的言语,看他的脸色,好像救国运动就是他的仇敌!”

“但是你也亲眼看见了许多听众激昂慷慨的情形。这几天里,我们遇见的听众差不多都是这样。因此知道,虽然有种种的阻碍,救国运动是扑灭不了的!”

“我想城门一定是那公安局长关的,”弟弟自言自语。

“也不必研究是谁关的,”表哥接上说,“总之有人要拒绝我们就是了。”

我问:“表哥,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家里去?”

“这一回不能去了,”表哥抱歉地说。“我们出来时候约定的,共同过团 体生活,谁也不能离开了队伍干自己的私事。”

我感觉很失望。心头模糊地想,这个能言善辩多见多闻的表哥如果到我们家里,我就可以问他种种事情,那多快乐呢!

“你们今晚上住在哪里?”我又问。

“现在还不知道,要等我们的交 际员去想法。”表哥笑了一笑,又说:“说不定住在公安局!”

我对于这种泰然的态度非常佩服。

在城隍庙又听了两位大学生的演说。没出什么事。巡警的队伍只做了另一个队伍的陪客。

义务向导又把宣传队领到紫陽街去。我们不去了,和表哥握着手,彼此说了许多声的“再见”。

公园当然不去了。到得家里,我们两个争着告诉妈妈,说表哥到这里来了。

但是妈妈说她已经知道了。

“妈妈,你怎么会知道的?”弟弟惊异地问。

“啊,舅舅上城里来了?”我看见衣架上挂着一根手杖,很粗的藤茎,累累地突出一些节瘢,用熟了,发出乌亮的光,那是舅舅的东西。

“舅舅就为找你们表哥来的。”

于是妈妈告诉我们:舅舅接了表哥的信,说寒假不回家了,为的要去做宣传工作。舅舅认为这事情不妥当,有危险,马上打快信去,叫表兄务必回家。等了几天,不见人到,也没有回音。舅舅才亲自动身,找到学校里。但是人已经出发了。他一路打听过来,知道表哥来到这里,也就追到这里。听说今天早上这里关了城门,不让宣传队进城,他非常着急,来了之后只转了一转,坐也没坐定,就慌忙地跑去了。

“你们想,”妈妈到了儿说,“做父母的对于儿子的爱护,真是什么都不怕牺牲的!舅舅那样的年纪,手头又有许多的事务忙不过来,但是为了儿子,就能不顾一切,冒着冷风冻雪,到各处去奔跑!”

“现在表哥在紫陽街,”弟弟感动地说。“舅舅如果跑得巧,也到紫陽街,就会遇见他了。”

“不过我知道,”我揣度地说,“就是遇见了,表哥也不肯跟了舅舅回去的。”我把表哥说的团 体生活的话说给妈妈听,接着把刚才所看见所听见的一切说了个详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舅舅跑来了。酱色的脸上淌着汗,眼珠子突得特别出,我和弟弟叫他也没听见,只是喘吁吁地说:“他,他们这批学生,给宪兵看守起来了!”

“在哪里?”我们娘儿三个差不多齐声喊出来。

“在崇德中学!”

舅舅顿了一顿,于是叙述他刚才的经历。

“我坐了一辆人力车,各处跑。好容易遇见一队宣传的学生。一个一个细认,可没有阿良在里头。问了才知道,他们共有四队呢。跑了一阵又遇见一队,也不见阿良。这当儿宪兵来了,赶散了闲人,两个对付一个,拉着学生就跑。学生不肯服从,还要宣传,并且叫,骂。这就不客气了,槍柄重重地落在他们的肩背上,腿膀上。你们想,我看着多难过?阿良一定在受同样的灾难啊!”

“他们竟敢打!”我说了这一声,上颚的牙不由得咬住了下唇皮。

“后来我打听明白,”舅舅继续说,“宪兵押着学生往崇德中学去的。我就赶到崇德。宪兵守着门。大批的人在那里看望。他们说押进去四批了。我知道阿良在里头了,急于要看一看他,他给打得怎样了呢?可是宪兵拦住了我,不让我进去!

“我说我有儿子在里头。唉,他们太不客气了,出口就骂:‘你生得好儿子,专会捣乱,还有脸在这里叽叽咕咕缠个不休!’我只得沉住气,告诉他们我预备把儿子领回去,切切实实教训他一顿,叫他往后再不要捣乱。他们不听我说完就摇头,说:‘没有上头的命令,谁也不能放你进去,谁也见不着这批捣乱的家伙!’”

“我再想和他们情商,他们的槍柄举起来了,他们把我当做学生看待!我这副老骨头也去吃槍柄吗?太冤枉了!这才转身就走。你们想,我心里多难过?明明找到了,只隔着几道墙,他在里边,我在外边,竟不容我见他的面!……”

舅舅再不能说下去了。他在室中绕了个圈子,就像直栽下去似地坐到一把椅子里,两手扶着椅子的靠手,胸部一起一伏非常急促,宛如害肺病的人。他的眼睛瞪视着墙壁,仿佛墙壁上正开映一幕可怕的电影 :捆绑,殴打,挣扎,抖动,乃至流血,昏倒……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似乎那些景象太可怕了,他不愿而且不敢再看下去。

“事情弄到怎样才了局呢!”妈妈垂下了眼皮,凄然叹息。

“谁知道怎样了局!”舅舅幽幽地说,闭上的眼睛仅仅开了一线。“我早知道这事情不妥当,有危险。他偏不听我的话,一心要去干。谁真个愿意当亡国奴?谁不想烈烈轰轰干救国?可是也得看看风色。国没有救成,先去吃槍柄,受拘禁,这是什么样的算盘!”

椅子上有什么东西刺痛他似的,他忽然站起来,重又在室中绕圈子,同时喃喃地说:“你要宣传,回家来对我宣传好了。有什么说的尽说个畅,我总之竖起耳朵听你的。这样,既不会闯事,也过了你的宣传瘾。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定要跑到各处去宣传呢?”如果有人在隔壁听,必然以为表哥就站在舅舅面前。

唉,舅舅太误会表哥他们了!他们哪里为了什么宣传瘾?我就替他们辩护:“照舅舅的说法,就等于没有宣传呀。宣传是巴望大家真心真意地听,并且吃辛吃苦地干的,所以非各处去跑不可。”

“怎么,”舅舅站住在我面前,睁大了眼睛,“你同阿良倒是一路!”

“今天早上,我和弟弟遇见了表哥。”

“你们遇见了他!”舅舅的脸色显得又妒忌又惶惑,他焦躁地问:“你们看见他怎么一副形相?”

“他说来很有精神,很有道理。听的人满街,他们的心都给他说动了。舅舅,要是你也在场,一定会像许多人一样,不只是听了他的就完事。”

“坏就坏在这种地方呀!”舅舅顿着脚说。

“为什么?”弟弟仰望着舅舅的鼓着腮帮的酱色脸。

舅舅不回答,却转个身,走到妈妈面前关切地说:“我看两个外甥也不用进什么学校读什么书了。进了学校读了书,仿佛吃了教,自然会有那么一套。你不听见吗?明华的口气已经同阿良是一路了!”

我不知道舅舅什么心肠。同表哥一路不好吗?难道该同公安局长他们一路?他又说我们不用进学校读书了,真是奇怪的话!我不禁有点儿恨他。

舅舅继续说:“这一回我若把阿良弄回去,再也不让他上学了。大学毕业虽然好听,有生发,冒了生命危险去挣它可犯不着,犯不着。我宁可前功尽弃,让他在家里帮我管管事情,做一个乡下平民。名誉上固然差一点儿,但儿子总是儿子,做爷娘的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啊,我老昏了!”舅舅突然喊起来,一只手按住太陽穴。“为什么不找冯老先生想想法子呢?现在我就去,找冯老先生去!”

电灯亮了,爸爸已经回来,这时候舅舅又来了。满脸的颓唐神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又扑个空!扑个空……拿了冯老先生的信赶到崇德……去了……给宪兵押上火车,递解回校去了……还得赶到学校去找他……这只得过了年再说了……我的事务还没料理清楚……明天就是大年夜……末班轮船早已开了……此刻只得雇船回去!”

爸爸劝他不必着急,递解回校,这就不妨事了。又说表哥这样的历练,也是有益的事情。

妈妈请他吃了晚饭再走。

“不吃了。我饱得很——急饱了!跑饱了!此刻马上开船,到家也得十二点了。”

舅舅说罢,提起那根藤手杖,转身就走。我们送他到门首。一会儿,他的背影在街灯的黄光的那边消失了。

檐头滴滴搭搭挂下融雪的水来。

1936年8月发表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sanwen/mingjiasanwen/2020-02-25/3067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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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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