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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日子正当年少,天地也要骄纵三分丨朱天文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朱天文

文|朱天文朱天文(1956.8.24—)是台湾著名作家、编剧,她和妹妹朱天心一样,很早便开始发表小说和散文作品,并与朋友们一起创办了《三三杂志》。朱天文也是侯孝贤多部电影的

文|朱天文

朱天文(1956.8.24—)是台湾著名作家、编剧,她和妹妹朱天心一样,很早便开始发表小说和散文作品,并与朋友们一起创办了《三三杂志》。朱天文也是侯孝贤多部电影的编剧——《风柜来的人》《最好的时光》《恋恋风尘》等都是她的代表作。

本文选自朱天文的散文集《淡江记》,讲述了一段参加好朋友婚礼的故事。它写于天文的少女时期,字里行间透露着年少的飞扬、豪迈、敏感与天马行空,使人读起来分外亲切。

之子于归(节选)

01

这一片阳台望去,峡谷尽头曾文溪水渺茫,天连水水连天,以为是外通海洋,那迷迷的水气中隐隐一艘游綎,快要看不见了。我举起杯来,邀仙枝向新郎新娘致意,昨天婚礼上敬的不算,这次才是真的。仙枝捧着杯说:“祝你们,很好很好……”玉山转脸看住我等我的话,我竟无言以贺,望进他深深的黑眼睛里敬一杯,忽然觉得泪水盈眶,感动的告诉自己,这是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

四方一张小桌子,仙枝和我对面坐,玉山月荣比肩并坐,桌上吃得杯盘狼藉,盐吹虾,草鱼清炖,草鱼红烧,都是曾文水库名产,鲜嫩爽囗,芥蓝菜炒得绿油油,也比平地新鲜,糖醋里肌是我点的,独独吃了它半盘多。玉山和月荣没有怎么吃,月荣还是新娘子的害羞,端正坐着,吃吃就放下筷子,垂眼望着桌面,眼睫毛沉沉的覆在眉下,像是幸福得有些朦胧起来。玉山是吃一会儿就耵她看一会儿,好几次两人互相望到了,就笑,望望,又笑,弄得我跟仙枝也不禁和他们笑成一块。仙枝高兴的说:“我们这样四个人,是五四时候的风光呢。”玉山说:“倒像岳阳楼。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阳台底下花圃整片亮黄色小花,好似初阳炫耀,岸上有人钓鱼,几枝鱼竿横插在岸头,竿影一尾尾清晰的映在水上。右侧峡湾里开来一艘游艇,将灰绿的湖面分出一条白浪,船驶远去了,浪花湮化成一波波涟漪,吹到湖边,和水草一起说话玩。花圃中间有一丛藤萝,开着串串的花,花心从深紫开到花瓣淡紫,玉山说:“爱染桂,意思是桂花之恋。”原来它叫这个名字,我们家附近种着有,从人家墙里漫出来,每日看见,却是到了今天才认识。我和仙枝惊喜极了,轻轻喊一声爱、染、桂,才喊花已惊,一应便响绝了山色湖光,泼泼颤颤恰似月荣做新妇的风姿呢。

朱天文与两个妹妹

玉山有一种像小孩子的霸气,他是不会考虑对方的,总总都得依他,说话才好好的,也不知哪里得罪了,登时就冒出一句话叫人吃不消,不懂得的人很难和他谈在一块,总以为是自大傲慢,连我也都常觉到处碰壁。一阵子他和凡凡不知怎么弄得很僵,恐怕多半还是他自己的缘故,好几次对我说:“你不知道,她从前在我心里的分量有多重,现在,完全没关系啦,没关系啦。”有时我谈到凡凡,他就说:“她现在对我,是可有可无的,你讲这些,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回道:“别看我们现在很好,有一天你也觉得我没什么意思了呢?”他说:“你跟她不一样──可是也难说,说不定就有那么一天。”我心一惊,他在发出警告了。

这次婚礼在他家台南举行,想着那千里迢迢的行程就令人却步,爸妈都说不必去了,一则越礼,二则增加人家的麻烦,恐怕照顾不来两边都难堪,如果纯粹去玩,也等大礼之后才好。这么一酌量,真是大人的事了,我却直觉的认为玉山即便结婚,有一半依旧是小孩气的,他当真能够为了好朋友,完全置礼法于不顾,为此我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果然一见面他就正经的说:“如果你不来,我真的就跟你绝交了。”吓得我直暗暗庆幸,不料朋友之间也是这么行于险地的。婚宴从中午忙到晚上,宾客散去后,他拿出凡凡的信给我看,说:“难道我的婚礼她真就不能来。“我告诉他凡凡不比我的赋闲在家,她现在研究生兼助教,还要管理自强馆六百多个住恔生,再加上期中考缴报告,怎么走得开。他则说:“一个期中考不考又会怎样。”有这样蛮横的人,我也没办法,看看信上的称哷,问他:“你为什么叫小桥?”他放下畚箕,手支着扫把,竟然娓娓论了起来:譬如两岸之间的联络要靠桥梁,人与人之间的默契亦好比桥梁,我什么不叫大桥叫小桥呢,因为乡村的桥虽然小,却是在平凡中显现出伟大来.…‥我靠在浴室门边,脚蹬门槛忍住笑听他说话,想新娘子是不能动扫帚,而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却在这里跟我讲着小桥论!正厅菩萨像两边悬的一对联子写道:

观空有色西方月

听世无声南海潮

他这人哪,就正是这样的清凈新鲜,竟至于与现实彷佛格格不入。

02

坐出租车到海安路,车才停眼睛一亮,乱糟糟的路边一位好干净的女孩,干净得像是不占一点空间,果然是月荣,灰色的长裤套装穿在她身上,这样妥贴匀称,反而叫人忘了她身体的存在,相形之下,我和仙枝怎么如此长手大脚霸占地方似的。其实与月荣不过两三面之缘,这会儿她却挽着我走回家去,那脸上安定自然的微笑和对待我们的神情,即刻使我懂得了她和玉山的爱情,也多一层体会出玉山是如何视我们为知己,远比我所想象的要更深、更深。和玉山相处,一直就觉得自己不够真诚,他的正直坦白,正好照映出我的时常夸张,花巧,总无法像他待我一样至心至意。老实说,我真有点怕他,那种,邪遇正的怕。

海安路是他二哥家,台南巿有名的中医,一进屋子满室药香味,我们高兴得昂着头拚命吸气,倒成了两只狗儿似的。中药香像是后街小巷里凉凉的青石板路,浸在其中,整个人就清明沉静了下来。玉山刚洗好头,引我们到后面厨房坐,房顶开了囗天窗,阳光隐隐约约,灶台上一只水壶烧着,噗嘟噗嘟打响,月荣沏了茶来,摆好一盘糖果,侧身挨着桌沿坐下,四人相视而笑,喝囗茶,“甜的?”原来叫六福茶。讲讲旅途的辛苦,玉山忽然打断我们:“侄女告诉我你们要坐莒光号来,我和她说天文这样的人才不会坐莒光号,最多就是对号快──你知道这话我不是瞧不起你哦。”我笑笑,想起有一次大家在淡水镇上玩了一夜,第二天妺妺他们回台北上课,没有路费,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商量,我也就仅有的一百元块给他们去坐车。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没想到看在玉山眼里竟感动了好久,事后谈起,他说从小到大因为没有缺过钱用,要花就花,完全不懂得钱有什么意义,可是那天清晨,细雨蒙蒙里我们姊妹商量时珍重的态度,叫他一下子才明白了钱原来还有在用途之外这样的分量,却不是那么轻薄可挥霍的,他大大反省了一番,非常惭愧。经他这一说,当真是上了一课,反而易宾为主,我也惭愧起来了哩。

朱天文、朱天心与胡兰成

我和仙枝从包包捧出贺礼,一匹灰黑格子毛料给玉山,一副玛瑙项环和手镯给月荣。光为着这两件东西,送了我们整个晚上,手镯是取“执子之手”的手字,项环中间雕镂出的寿字就算假借“与子偕老”的老罢,可惜那匹毛料怎么搜尽枯肠也找不到词句可配,只愿他深秋凉了多穿衣服,为月荣好好保重身体。玉山收下贺礼说:“等我们婚礼过了再拆开细细看。所有礼物里,你们这份是最贵重的。”

坐着聊一会儿,便陪月荣去街上试穿礼服,她礼服是订做的,因店里现租的没她那么娇小的身材,月荣笑道:“我买衣服要去童装部才找得到呢。”来到街上,这儿那儿的店铺,几乎都是他家亲戚朋友,我也觉得像是回到了家里,什么都有一份。经过了一家书店,是玉山大哥朋友开的,结婚以后玉山先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再自己办书店。这家店名居然叫神州书局,又是熟人,我们闹着玉山将来他开的叫做三三书坊可好,封他一个三三驻台南办事处,一路嘻嘻哈哈就到了礼服店。月荣被拥到里间去换衣,我们外面看着一件件新娘服批评,玉山说他本来执意要行古礼,包括长袍马褂和凤冠霞帔,谁知连月荣都不赞成,势孤力单只好打消,假如当时有我们一句话支持,他一定会坚持到底。我也非常喜欢古式的花烛夫妻,那大排大排的朱红流苏,觉得两人一生真是这样深邃而华丽。看着玉山黑黑的双目,心想或者将来我代他了结这份愿望,当真找不到正经的凤冠霞帔时,向复兴剧校借借也可以的,像天衣演贵妃醉酒的那一套。一会儿布帘拉开了,月荣一身白缎站在紫缸色地毯上,长长的白纱垂下来.铺着地面,占去了半片红毯。“哎,你说嘛,就为这衣服结婚!”仙枝听了直笑着打我。原来我们来的火车上,谈到结婚究竟是为了什么昵,胡适是主张“无后说”的,我们也一直以为道统的传递更大于血统,像孔子传乐于子夏,传礼于曾子,子夏之后有孟子,曾子之后有荀子,至于孔鲤实在是可有可无的。那么结婚不在此,又在哪里呢?谈来谈去,后来像是盹着了,一觉醒来就到了台南。其实啊,要远则远,要亲即亲,什么都不为,就为穿一次这凤冠霞帔结婚罢了。月荣换过衣裳出来 ,玉山靠到她耳边说:“明天里面要穿衬裙。”月荣脸一红笑:“知道啦。”

回到二哥家,有人送点心和喜饼,也是明天嫁女儿的人家。那喜饼大得不得了,我跟仙枝惊奇的叫了起来,玉山说全台湾就数台南的喜饼大,嫁妆也最多,所以大家都要娶台南的女孩子,可是男孩就不行,嫁给台南的男生是完全倒贴,讲着眼睛望向月荣,拿食指朝她额心一戳:“只有这个傻瓜啊,才会嫁给我。”屋子的人也笑起来。二嫂将点心端来,要我们拣喜欢吃的吃,就挑了样橘红色蛋糕撒核桃片,那样式和味道还是土制的,吃在囗里非常扎实,又不搪牙,吃着想象那一家待嫁的女孩儿,什么样的容貌,什么样的心情,好似我已经和她认得了,在路上遇见要前去拉拉她的新娘子衣赞好看。而眼前的是月荣,灯光下格外一种柔美,连我都有些心神荡漾了,谁知仙枝这时的心也和我一样,笑向玉山:“你呀,是几世修来的福……”,二哥又捧来了一罐人参茶,四人分了喝,红枣炖人参有一股甜甜熟熟的香味,人参切成一片片像生姜一样,我们也很稀奇的都吃了下去,虽然一点不好吃。

晚上月荣的父母从台北来,住巿区旅馆,玉山得赶回乡下请烟,明早再来迎娶,晚饭就在巷囗的摊上随意吃吃,吃的是蛤蚌汤、糖醋虾、炒墨鱼、炒花菜,非常豪华。玉山大概真是高兴,没来由的就讲一句:“你们来了就好……”一会儿又一句:“明天我的婚礼如果没有你们,就整个黯淡……”他这样满心欢喜,以至于不能相信似的,要一次次的肯定。仙枝跟我说,玉山告诉她大学四年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我,见他现在一个人欢喜得只讲呆话,我心里感激,分外感到街上闪耀着的霓虹灯,穿梭来去的车灯人影,铺上炒菜的兹兹声,蒸腾的白烟,桌上的碗筷汤匙映着微黄光影,都是这么真真实实存在着,真实得使人心囗发疼。一寸寸的光阴,一寸寸的年轻,一寸寸的缘分啊……我只觉心头哽咽难言,而又安静温柔得像是遍体晶莹,唯此身不知以什么来报答这悠悠人世。看看仙枝,看看玉山月荣,我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晚上玉山总算也说了句中规中矩的大人话:“明天我恐怕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们不要生气,等明天忙过了就全部是我们的时间,再好好玩一玩。毕竟这是我们陈家的事,不能全不管它。”吃过晚饭,跟仙枝,玉山和他侄女雪媚搭出租车赶回乡下老家,为新郎的请烟。出租车招来是辆私家车出来赚外快,车内非常宽敞,我高兴的嚷着今天碰到的事,都这样运气,玉山笑说:“和你在一起都要碰好运。”我说:“才不呢,是沾了新郎的喜气好不好。”

好的世界里,凡事都幸运的,人好,他身旁的事物也会一样好,再悲哀凄惨的环境都会跟着好起来,像王老师听我讲同学,讲家人,听听总是笑着:“那是因为你们人好。”本来,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能与天地并立为三,怎么会不好呢。不好的时候,人也要起来将它变好,这时天地倒反要听从我们几分哩,革命不就是人走到天的前面去了吗。面对今天中国问题,是要以革命的气魄,才能不受限于一切因果律,才能褉袚阴霾,又见江山如画多少风流人物。此时此刻虽然美好,到底还是个人的,我们仍要像刘邦,像李世民,像 孙中山的只是做了春天,而让天下去做春水春花。史上最大的诗人是 国父孙先生,而民国的大事尚未央,我们要继孙先生之后,酝酿春天。我有太多的感激总无以回报,为来为去都只为了她──我永生的恋人,那三月桃如霞十月枫似火的,我的古老的中国。

03

昨晚到玉井时已经天黑,今儿个才看清楚了,笔直的柏油路,两边种着高大的芒果树,树梢长到中央来连接成拱形,路笔直得望不见尽头,一脉葱郁之气,想象芒果成熟畤,走在路上都有果实掉下来,好奢侈啊。芒果树外面有的是一大片蔗田,黑甘蔗食用,白甘蔗榨糖,夹在路上两旁,长得森森细细好象东北的「青纱帐」。有的是香蕉园,橘子园,柳丁园,橘子跟柳丁都成熟了,一累累的橙黄怵目惊心,我实在不能相信这就是我们吃的柳丁了,那只有在梦里,梦见蚊帐上挂满的是,来不及的吃,吃着还抓在手中紧紧的,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次是真的了。仙枝也高与的叫:“嗳呀,我们可不是到了花果山。”

骑着摩托车,刺刺的冷风迎面灌来,冲得人杂念俱净,就剩下单纯的兴兴头头,又回到孩童时代似的。一路上扯着喉咙问东问西,荷叶也一直不厌其烦的拉高了嗓门回答,这是龙眼,那是木薯,芭蕉和香蕉不一样在哪里,椰子和槟榔又不一样在哪里,其实原本我都知道的,光是要听听风里他的声音,听着又觉得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些草木,果真稀罕新鲜得不得了。一辆牛车在前面缓缓行着,我们一下便超越了过去,听到牛颈上垂挂的铃当叮叮响,我讶异道:“咦,牛?”荷叶回道:“嗳,牛。”那黄牛大大的褐色眼睛像是看穿了我的心底,笑得温柔而讽刺,走远了,耳边还依稀响着牛铃的叮铃叮铃……车来到一座吊桥,桥头好几棵南洋樱花,该是清明前后才开的,这时却已开了六七分,白色和桃红的花瓣像许多蝴蝶,在晨风里振翅想要飞去,它们一定是晓得我们今天经过这里,赶紧约齐了提早开花,我去摸摸它翠绿的叶子,谢它们的这一番殷勤之意。下了车,五个人步行过桥,桥下的河水一大半涸干了,砂石遍野,满河床的芒草开着银白花穗,沉淀在清晨的烟雾里,远远直到天边。太阳已经升高了,因为雾气太重,只是一轮月白色,映在浅水中摇动,乍看还当是轮满月,一刻的恍惚,竟不知是生在中华民族哪一个朝代里。想起太古文明,天上日月并出,地上光明遍照,而现在的民国世界,有我们一行人走在这明迷的阳光月色中。

荷叶指着远方一片矮树林告诉我们,那也是芒果树,大树结小芒果,小树结大芒果,这倒奇了。本来玉井是全省有名的芒果产地,后来开了曾文水库,自然生态一改变,雨量骤增,常常芒果还没成熟就湿烂了,如今产量已大不如以前。说说走走,又骑回玉井镇上买花,是玉山昨晚叮嘱过的,荷叶说选花是女孩的差事,都交给我们去拣办,他们三个男生隔着花摊等候,却碰到我和仙枝都是没主张的,几朵花不晓拣了多久,还是老板娘帮我们做主,买了黄菊、紫菊、剑兰和两叶铁树。市场的铁皮棚顶搭得很低,光线阴暗,不知是不是花朵的艳色映的,觉得仙枝特别明亮,那荷叶安静候在一旁,也不知是不是在看我们。这一切真是叫人感到世事安稳,岁月静好,至于玉井之外的天下局势怎么变化,此刻我是宁愿不闻不顾的了。

中午迎娶回来,我和仙枝坐的是殿后的发财车,车里载着几床新制大红被褥和枕头,一下车,已是满地的鞭炮屑,新娘早已迎进去了,急得我们两人直喊冤,生怕再错过拜天地。大门左边站着荷叶,捧了一盘烟,右边是雪瓶雪媚,各捧着瓜子糖果,我们抓了一把糖赶紧往里面跑,问过两三人才晓得新娘在卧室里休息,还没拜天地。一会儿新娘才被簇拥着出来,伴娘是月荣的妹妹,在后面持护着白纱,和月乐长得一模一样,原来竟是双胞胎,我们惊讶极了,想着可别娶错人都不知道呢。新郎新娘拜过天地,又拜祖先、菩萨、门神和父母亲,玉山每拜完一回,便拿眼睛望着我和仙枝微笑,我们也用眼睛报以最诚心的祝福。

太阳很烈,坐在院子里吃喜酒,虽有塑料棚搭,也挡不住刺热的阳光晒得背上发烫。前后院子请了有三十八桌客人,挤得眼对眼、鼻碰鼻,满耳的闽南语一句也不懂,唱机又播送着什么歌曲,反复的一首,只听到伴奏回转的,野蛮的呼凄呼凄,一声声震得人心囗颤动,把我身上一切文明的东西都打跑了似的。正厅里跟廊檐下挂满了大红绸布,布上飘浮着一朵朵亮晃晃的金字,泼洒得四处是艳艳的红光,使人要瞌睡起来,而又有正午的清醒。我一直注意着人丛里的玉山月荣,想着中国的婚姻,真是从一片广大的人世里生出来的,好象新郎新娘盛在一只红漆描金托盘上,可以供奉神前,永恒如新。新式的婚礼也看过几回,给我的感覮总是场面都凝缩在两人的世界里,没有深广的人世为背景,等情感如烈火燃烧完了,就真是完了,那场面的单薄实在令人气短。玉山的婚礼让我第一次感到中国婚礼的强大贯彻,而且这样热闹华丽的喜宴中,玉山整个人只是静静的,望到我们时笑一下,就因为他人的清素,这场合便有了中心统一,再怎么喧闹下去都有个静意,不至于得意忘形了。

一场喜酒吃到下午三四点才散,月荣换了一袭长及脚踝的大红绣金团寿旗袍,全家人在正厅前照相,鸦鸦的挤了一大片,原来他家有这么多人了。荷叶站最后一排,长长孙,旁边跟着雪瓶雪媚,都在外地做事了。全家福照完,玉山的父亲要师傅也特地为我和仙枝拍一张,仙枝吓一跳,跟我咕哝这种相很贵的,辞谢不掉,还是傍在新郎新娘两边合照了一张。他父亲竖起大拇指对我们说了几句话,听仙枝翻译,是夸赞我们做朋友真心,这样大老远从台北赶来。拍摄完,玉山递给我两个红包,说是月荣的意思,谢我们的当伴娘,这岂不滑稽得很,我们两人什么时候又变作了伴娘,想也是替我们分担一点车费呢。

我们问月荣,刚才送走爸爸妈妈时想不想哭,她说哭早已哭过了,今天是不可以哭的,只能心里难过,否则多扫大家的兴呢。我们又要她讲讲怎么和玉山认识的,她自顾笑了一会儿说:“知道嗳,大概他同学介绍的罢……”她是欢喜得连自己都迷糊了。忽然月荣眼波一转,怨道:“最讨厌啦,老早就要玉山帮我买衣架来的,他说好好,好到现在也还没买,这一箱衣服都不能挂了。”说着笑起来,我们也感到好笑,她这样可爱的神气对我们说话。又讲到橱里几支旧衣架,不会买,是那种用用,就会铁丝跟塑料皮分家的,讲着玉山便掀帘子进来了,见我们三人咧嘴笑着,问笑什么,我说他准是在听壁脚,怎么才讲他的坏话,就要进来分辩了,看他只是一副无辜样子,更加惹我们笑得开心。玉山也坐到床上来,斜倚着棉被聊天,说了些闲话,蹦的冒出一句:“你们觉得国民党怎么样?”我和仙枝互望一眼,非常诧异,不晓得话从何而发,尤其今晚他大喜的日子,是完全的不合时宜。跟着就谈到此番立委国代选举之事,台南巿长苏南成的政治作风,也谈及三三面对当今局势所抱持的想法和态度。为了谈兴正浓,玉山陪我们去大哥家把旅行袋提回,晚上就宿他父母亲隔壁房间,也谈了好多。回来的路上巷囗买甘蔗,甘蔗才从田里拔来,根部的泥块还是潮湿的,一囗气要欧巴桑削了三棵,一人一棵,截成两段,长度恰可以舞剑,走着边啃边比划,乡下都睡得早,四周又黑又静,说笑格外响亮,每每被自己声音和笑声吓了一大跳。

夜已深,露华摲浓,侵得人四肢冰冷,我们还尽管絮絮叨叨没个底儿。月荣在槽边洗衣物,水声哗哗的,廊檐下隐隐飘浮着昏白雾气,晕黄的灯光洒了一圈,忽然不知那洗衣的女子是什么时代的什么人氏,也许是银河里的织女,永远就在那里的。真是好一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子兮,子兮,如此良夜何......

清早,晨曦照进帐来,不记得醒着还是做梦,有鸟声,院子里玉山像在扫甘蔗渣,喊起来:"月荣,月荣……"

恍然如梦,而清明似水。

又是个秋日艳阳天。我和仙枝再打了几个大杨桃装好,就踏上蜜月第一站,曾文水库。玉山月荣好象梁山伯与祝英台,仙枝就扮书僮四九,我扮丫鬟银心,路边的煮饭花都开了,亮丽的阳光下,是望不尽的椰子槟榔树,甘蔗柳丁园,以及银花花摇闪着的野芒草。

吃过水鲜,下坡去搭游船,渡到大埔要四十分钟水程。河面很宽,一边有峡谷之势,一边是平原杂树,仙枝跟我都脱了鞋坐在船沿,攀住栏杆,两脚插入水中,一会儿浪花就溅湿了半条裙子。正午偏西太阳还很大,水波映得人睁不开眼睛,昏昏欲睡,我盹了一刻醒来,骤觉天光清凉,船已经驶入山中,太阳被山遮去了大半。往船前望去,山水一片苍茫,船尾看着,则是一滚一滚的波澜远去,照着太阳余光,金波熠熠跳动,更远更远的水雾阳光中,彷佛一座楼台,我们才从那里下来的,竟疑作是哪处蓬莱仙府了。

而我们,我们是万里江山万里人。河水纵然浩大,怎奈载不动我们对中华民族的千岁亘古之思。那三月桃霞十月枫火的海棠叶,是我们永生的恋人──哪一天,哪一天啊,才是民国的洞房花烛夜?

文字

选自《淡江记》,朱天文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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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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