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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开除学籍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柏杨

文|柏杨东北大学是我千辛万苦求学的终点。我到沈陽时,已是初冬,北国寒冽的冷风,跟四川迥然不同,何况我又交 回了学生公社借给的棉大衣。好在那时候有救济总署的国际救助物资,那是

文|柏杨

东北大学是我千辛万苦求学的终点。我到沈陽时,已是初冬,北国寒冽的冷风,跟四川迥然不同,何况我又交 回了学生公社借给的棉大衣。好在那时候有救济总署的国际救助物资,那是来自西方国家民间捐赠的御寒衣服。我随着还没有毕业的同学,被带到仓库,挑了一件勉强合身的毛制品大衣和一个八角帽,这是我到东北后第一件冬装。

我自从大学毕业就没有收入,靠过去节俭下来的一点储蓄生活(其实我到后来已加倍浪费,一天要买两支烟,而且升了一级,不但不吸土制的司令牌,还吸货真价实的美国烟。日本一投降,美军的剩余物资大量流向中国,十分便宜,司令牌完全被市场扫地出门。后来到了南京,第一次吃到巧克力糖,发现简直是世界上第一美味,可惜价钱太贵,我发誓当有一天我有钱买上整整一盒时,一定把它一口气吃光)。可是,到了沈陽后,面对自己身无一文的“闯关东”的抱负,忽然茫然,不知道怎么闯法。一位同班同学被学校延聘为助教,那种感激欢喜的表情,真叫我惊讶。有人也建议我到中学教书。如果教书,又何必跑到几千里外的东北?可是除了这条路,只有饿死。于是在当初祖国学社负责人杨德钧、苗景隆、廖衡等人怂恿下,在小西边门找到一个日本商社的房子,不知道杨德钧运用什么关系,就搬了进去,在门口挂上“祖国文化馆”的招牌,希望开一家书店。

然而再也想不到并没有开成书店,我反而一夕之间,成为一名木材商人,抚顺县东面几个山头的树林,都在我的大名之下。分析起来,稀松平常,不过一场官商勾结的把戏而已。本溪煤铁公司正需要大量坑木,那就是,挖掘煤矿时,用来支起坑道,免得坍塌的木头。这种坑木材质虽不好,需要量却非常庞大。当地木材商人和新来的接收官僚,既对不上话,也搭不上线,于是,有人找到我。我有一位老师,当沈陽师范专科学校校长,他有一位朋友在本溪煤铁公司当副总经理,就这样我去向那位副总经理推销。一分钟前,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坑木,一分钟后,我却成了一名坑木商,讲得头头是道。那正是一个非常恰当的时机,副总经理正为坑木大为烦恼,很多商人向他们推销时,满口承当并找有铺保,答应在限期内把坑木送到本溪车站,可是结果全都一去无踪。有些当然是存心欺骗,但也有一些货真价实的木材商人,千辛万苦从山头把树木砍下,运到火车站时,却被国民党 军抢劫一空,拿去劈柴取暖。所以当我向他保证一定可以运到的时候,副总经理相信老同学的学生,同意这笔买卖。大概经过一个月的往返折腾,我取得了十两黄金的佣金。

十两黄金的佣金是当初木材商指天发誓所承诺的数目,可是到真正拿到支票的时候,木材商的面孔开始不一样了。最初是先给我二两,剩下的八两作为投资,最后则出言恐吓说:

“我告诉你,你是一个外省人,我们把你扔到野地里,叫狼吃掉,你家里十年都找不到你的下落。”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商业行为所遇到的挫折,使我看到翻脸的迅速及彻底的镜头,大为震骇。我故作镇静地告诉那些商人:

“我如果二十分钟后不走出中苏联谊社(这是当时的五星级饭店,木材商的写字间设在那里),我的同学就会报警,报出你们的名字。我不怕死,我如果怕死,不来东北,而且你们今天如果不立刻付款,我马上就打电话到本溪,报告公司你们这个骗局。”

这样才把他们镇住。实际上我从没有想到好朋友为钱会生出那么恶毒的念头、说出那么恶毒的话,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他们只好开出支票,我不准他们划钱,立刻到银行提出现款,第二天换成十两黄金,全数交 给廖衡保管。

十两,在那个时代穷困学生眼中,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们就用它来维持祖国文化馆的开支。

可是,好景不长,一个晴天霹雳又打到我头上,再也想不到,假证件 的事又东窗事发。这是一九四七年的事,那年暑假,东北大学刚刚开学,听到风声说:我被教育部永远开除学籍。

一位叫吕文达的好友从北陵坐马车赶到小西边门,告诉我这个噩耗。

“怎么回事?”我惊骇地问。

原来,日本投降“害死了人”。学校把毕业生的证件 送到教育部,教育部查对南京中央大学档案,发现根本没有郭衣洞这个学生,明显不过地是伪造文书,于是下令开除学籍。不但开除我东北大学的学籍,还通令全国院校,宣布我的罪状,任何院校不得收容。这个置人于死地的通令,只有兽性*发作的人才想得出来。我怔怔地仰头望天,这一生为了上大学所付出的眼泪,现在全成泡沫。我伪造证件 固然触法,但何至赶尽杀绝,不留一条生路。侥幸的是,我总算没有留在学校当助教,也没有到其他中学当老师。

不过,不久之后,我却糊里糊涂地当上大学教授。东北籍教育家徐延年先生在沈陽成立私立辽东文法学院,大概看我是重庆来的外省人,在社会上又相当活跃,于是请我当政治系副教授。这个正在向教育部申请立案的草创学府,还没有赶得上看到教育部开除我的文件。稍后,我遇到“青干班”同学徐天祥,徐天祥又把我介绍到设于北大营的陆军军官学校第三分校,跟他一起当少校政治教官,每月有主食和薪俸,生活得以维持。而且,情况开始好转,徐天祥取得一个军中将领的支持,答应每月给我们一个连的补给品,要我们办一家日报。这一连三件事,都是救命船,因为那巨额的十两黄金,在我们不谙撙节的花费下,很快就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四十五年后,我在台北接到一本《辽东文法学院师生小传》,在世的师生,仍有二百余名,卷中还刊出我的小传,并记载说:“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下午三时许,中国文联组联部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领导小组负责人佟书,代表我们同学在北京饭店房间,拜望了阔别四十年的老师(台湾著名作家柏杨)和他的夫人(台湾著名诗人张香华女士)。互相寒暄之后,柏杨老师请佟书转达他对同学们的问候,并表示下次回大陆 探亲,定要看望大家,同时还询问了徐院长安西、匡扶教授和几位同学。此时,佟书将他书写的条幅——《遥寄台湾柏杨先生》(徐竹影作诗):”隔海凭栏无限情,元宵佳节忆先生。杯中一两相思月,饮到三更映到明。‘——赠给柏杨老师。先生极为高兴,连说:“字写得好,诗也作得好。’表示回到台北,一定挂在客厅正中壁上,以示留念。”想不到一个轻轻脚印,竟留给我如此深远的温 馨。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陰*,人生,大概就是这样。

我在沈陽市中华路找到一栋房子,挂起《大东日报》招牌,买了一部印刷机,搬出祖国文化馆,和徐天祥以及另外一位从辽陽逃出来的警察界朋友孙建章,共同住进报社,开始筹备出报,包括向中央zheng府申请登记。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zuojiawenku/guonei/202005/3606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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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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