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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即兴判断》夏阑三简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木心

你说“哲学”是否就是“人”应对“宇宙”的韬略呢?哲学家都不觉识、不承认。李耳有所知、有所用。古哲学家强也正强在凭两三只棋子,能摆出这么些局谱。他们好认真,凭血肉之躯来思想,像自然那样不怕累。“自然绝不徒劳”,人是常常徒劳的,你说呢?比萨斜塔一天天地在徒劳。

文|木心

F兄:

在致别人的信上想念你,是不够的。

你说“哲学”是否就是“人”应对“宇宙”的韬略呢?哲学家都不觉识、不承认。李耳有所知、有所用。古哲学家强也正强在凭两三只棋子,能摆出这么些局谱。他们好认真,凭血肉之躯来思想,像自然那样不怕累。“自然绝不徒劳”,人是常常徒劳的,你说呢?比萨斜塔一天天地在徒劳。

李耳的理论,为了想与“以万物为刍狗”的那个对象周旋到底,李耳有底,不仁者无底,这样便起了景观,“有底者”与“无底者”较量,李耳欲以其温柔的暴力之道,还治温柔的暴力之身。败局是注定的,“有底者”输于“无底者”。不言而喻而哲学家还要言,那些刍狗呢,始终言而不喻,另一些刍狗,用李耳本来志在应对“宇宙”的韬略,滥施于制服“人”的阴谋架构中,此“人”以彼“人”为刍狗。李耳不是不知道,知道的,所以他想把刍狗们麻痹掉算了,省得他们相互撕咬,自在的不仁已经难对付,加上自为的不仁,就永无宁年永无宁日。但第一个绝望者是李耳,这个绝望真长,一直到现在,一直还得绝望下去。这样长的绝望,当然成了景观。

你所称道的“喜剧家”,不敢当,我至多是个手心出汗的观众。喜剧是供悲剧吃的羊角面包,早餐之前,悲剧为烤面包的香味所笼罩。

喜剧是浪花,悲剧是海水。然后,悲剧如云雾,喜剧是天空(多寒碜的比拟,虽然很想再比拟下去)。

我偶尔时常想起来就感到活泼的是,苏格拉底他也说写悲剧的和写喜剧的是一个人。我又时常偶尔想起来就觉得郁闷的是,当初苏格拉底如是说,他的学生、他的朋友,都在通宵长谈之后,惫极,瞢然颔首而去(有关苏格拉底的记述中,没见这个观点的充足阐发,仅此一句也是向来被忽视的),这是十分糟糕的象征——凡苏格拉底者,长谈通宵,仍然酌酒清语,曦光中沐浴,凡学生朋友者,总是惫极,瞢然颔首而去。

我的际遇,即一生所曾邂逅的学生、朋友,乃至师尊、长者、情人,在长谈通宵之后,无不惫极,无不颔首而去。他们走了,走得比希腊人快——如果说那是我不好,我谈得不好,我是谈得不好,苏格拉底呢,苏格拉底谈得那么好,不是人们也都走了吗。

没有苏格拉底是寂寞的,有起来也不会七个八个一同有。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分在两国两洲,年代也隔得远,远远。所以苏格拉底者,就是寂寞的意思,而且,不寂寞就不是苏格拉底。

单论寂寞呢,是没有演员没有舞台没有观众的意思。伟大深刻而且完美的东西像皂泡,圆了碎了没了。所谓现代,现代人口口声声的现代,是演员少,舞台小,观众心不在焉的意思。你说呢。

神呀,真理呀,全是这样。

存在主义行过之后,才想起他们该说的话没有说。

今日雨,明天要见面,还下雨吗。

七月三十日上午

C弟如见:

昨夜电话中没有说清楚,当然,哪里就说得清楚男男女女的千古奇冤。李博士,我称他为李尔德的那位逆论家,在客厅里听到了我们的乱谈,后来脾气发作,借德国老牌的哲学刀来大开杀戒了,姑且略去那些邪门儿的经院哲学,扼要转述一点道别人不敢道的李氏逆论,供你一笑。

他说:“男人是被女人害的。女人是被男人害的。男人还是被女人害的。”

他说:“默认这个说法的男人,绝大多数正被女人害着,害得无能脱出其害而一言不发。反对这个说法的男人全已骨酥胆落,他们竭力驳斥,心里却想:居然有人连发三箭,箭箭中的。”

他说:“钦佩这个说法的女人是不会少的,然而她们不声响,呶呶嘴巴回到房中的大镜前,一撩头发转了个旋体。不同意这个说法的女人,必是苦于找不到男人可害,否则,是嫌她所害的男人总数不够多,或则嫌程度不够深,还没有被害到足以反过来害她,足以使她再反过去把他彻底害了。”

我忍不住要问他这是什么原因呢,李说:

“根本的原因是:性别,上帝的原罪。表面的原因是:她不知道这样就是害,她以为一切都是为他好。他呢,本来也不是那样容易害的,他也在想:她这一切无非是为了我好。两者相加、相乘,马马虎虎架构了一部通史。在断代史和稗史中,有几个不为女人所害的男人,他们不害女人,不害,所以女人也难于加害——这样简单明了,人们还以为复杂奥妙极了的呢。尤其你们小说家,把这个事实事理估量得模棱两可,三可,四可,认为如要加以判断,是鲁莽轻率,是万难公允的。就是因为你们如此谨慎练达,所以始终支支吾吾弄不灵清,你们只有刀柄,没有刃锋。当然,写出来了,斫下去了,也是白写、白斫,小说家自身也不是男的便是女的。”(李博士自己笑了)

李吉诃德攻打小说家,我不计较,也不助阵。他走后,收拾茶具烟缸之际,觉察我也在默笑:海涅的散文论文绝不比诗差,他说,最早的,第一个哲学家,是女的,伊甸乐园,没有脚的女黑格尔。那么,李氏逆论不算过分,没有宣布一个男的为两个女的所害。大概像李尔德、李吉诃德这类博士学者,一般着眼于通史断代史,至多略涉稗史。史前的事,不在乎。史外的史后的事,更是全盘无知。

但是你说,真的怎么后来就不出女哲学家了呢?有脚的女哲学家?没有女哲学家,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是很恐怖的事。

八月一日灯下

昨夜睡不着,与李通电话:就问这个,他答:“因为女人的头发里面是头发。”我追问:“再里面呢?”答:“还是头发。”——李真狡黠,看来史前史外史后的事,他并非全盘无知。下次约他来,你我设法逼他招供,他这番逆论必是有着私人情结,尽管他确有可观的理性,他的智力已经越出理性范畴,只有深蕴特殊情结的人,才会发生这类诡谲的论点论调——我想,你也有求索的兴趣吧?不过,这狐狸,要它入陷阱,得花大工夫。

二日晨又及

Z君大鉴:

上次信中,偶涉“立志”事,仅三言两语,你也许不注意,试赘续如下:

少年青年重立志,壮年中年又当立志,老年晚年更须立志。

初期的立志,是模仿,大轮廓。不到人生的半途,能知什么是宜于自己的“志”?(不宜,不特殊,这种“志”立了等于不立,比不立还无聊)后来,再后来,方始逐渐明白何种“志”才是自己所应有,所可能。不一定是缩小、降低,最好是扩大、提高了。写完第三十八交响乐,看看左腕上的表,右手又开动写第三十九交响乐,写到第四十一个才休息——多半是这样的,不这样又怎样?

中国的词汇中有很多早已入土,大家认为入土为安,我们姑且出土一个“迈迹”,注释起来是“无所因而奋发自主”,我则戏称为志前之志。迈迹状态是很可爱的。是不参加比赛的竞技状态,广义而观之,也是都在比赛之中,只是自然界无奖、无赏、无名次。植物动物都是很迈迹的,一切我能看到的植物动物,我几乎都喜欢(有少数,实在不愿恭维),就在于鉴赏它们的无所因而奋发自立。到后来,一见到人,我就没有这种好心情,人如果止于迈迹,终究乏味。许多奋发自立者,就差在无所因,充其量是生命力亢进。所以讨厌。

并非少年青年无志,壮年中年立起志来了,也非从少年到中年一贯懵懵懂懂,老至,豁然开朗,目标坚定——不会的,不行的,来不及的。“志”不是这样的东西。没有在前的发生发展,哪有在后的发旺发挥。少年行尸,中年走肉,老年残骸若干。所以首要还是在乎少年青年的立志,宁可是模仿行为,缥缈轮廓,到壮年中年充注真质,大而有当,以实显华,然后,难度高了,却容易一篑一篑毕全功。功败垂成的故事当然很多,很伤心,而我常常看到功成垂败,那个时候,就是显“志”的当口。面对的“败”很大,昭示着身名俱裂,“垂”很长,十多年,朝朝暮暮“垂”着,半夜里醒来也“垂”着。这样长的“垂”这样大的“败”之能转,转为“功”而“成”,总是“志”更长了些更大了些的缘故。一场长与大的比赛,比得过来,就算不错。

他呢,他不属于“功败垂成”,也不属于“功成垂败”,有来历的独生子,毕竟不一样。他在白杨木架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成了”——他成得快,富有场景感。后来别人要成就毫无场景感,配角也不齐、不相称,而且慢得真不像话,慢得实实在在受不下去了,结果成了——一切仍旧在于自己,全在于他自己。

以上聊作前信的补遗。

那天在中国街见你买曹白鱼,后来我也买了,蒸后去鳞甚易,鲜美十分深刻,八元一瓶不算贵,它是整条鱼切段装一瓶的。

此祝

近祺

八月三日

再者:

你想读就直接读《查拉图斯特拉》《朝霞》等原典。那些“评”呀“传”呀,断章取义哗众取宠,不可理会,一理会就参与断章哗众了。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zuojiawenku/guonei/202105/4151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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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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