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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次分神 | 萨冈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萨冈

文|萨冈如果要总结约瑟芬夫人这位以美貌和冷酷天性著称的女人的一生,我们可以用五次“分神”来概述。的确,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约瑟芬似乎总有一种惊人的能力,出人意料地从那个

文|萨冈

如果要总结约瑟芬夫人这位以美貌和冷酷天性著称的女人的一生,我们可以用五次“分神”来概述。的确,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约瑟芬似乎总有一种惊人的能力,出人意料地从那个时刻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中完完全全地跳脱出来,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上,从而逃避当下的现实。

第一次,是在西班牙战争期间,在一家乡间旅馆里,她年轻的丈夫正生命垂危。他把她唤至枕边,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告诉她,是因为她,他才去参战,是因为她,他才毫不犹豫地赴死。他对她说,正是因为她用冷漠和无动于衷来回报他诚挚的爱情,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他祝愿她有一天能够明白人类最根本的感情,明白爱的温柔。她听着,一动不动,一袭盛装,置身于这间塞满了衣衫褴褛的受伤士兵的屋子。她抬起眼,机械地扫视一眼整个大厅,既嫌弃,又好奇。突然,她发现窗外是一片麦田,被夏日的风轻轻吹拂,像极了梵高笔下的麦田。于是,她挣脱了丈夫的手,站起身,喃喃道:“你看那片麦田,简直是梵高的麦田。”她倚在窗前看了好几分钟。而他,闭上了他的眼。当她返回床边时,大吃一惊地发现,他已经死了。

她的第二任丈夫,冯·格莱芬博格伯爵,是个富可敌国、有权有势的人物,长期致力于把她打造成一个优雅、聪慧,能装饰门面的伴侣。他们去逛街,横扫所有格莱芬博格氏的名店,他们去赌场,将格莱芬博格氏的马克一掷千金,他们去戛纳,去蒙特卡罗,晒出格莱芬博格氏的太阳棕。然而,约瑟芬身上的冷漠,这份在最初时刻曾以无可抗拒之势深深吸引过阿尔诺·冯·格莱芬博格伯爵的特质,如今却令他感到恐惧。一个美妙的晚上,在威廉大街上他们奢华的公寓里,阿尔诺向她抱怨她的冷漠,甚至质问她。是否曾经有片刻,她会关心除了她意外的任何事物。他说:“您拒绝为我孕育小格莱芬博格,您基本不开口说话,而且据我所知,您甚至连朋友也没有。”她回答说自己从来就是这样,他与她结婚之际就应该清楚这一点。“我有件事告诉您,”他冷冷地说,“我破产了,彻底破产了,一个月内我们要搬到黑森林的乡间别墅去,那是我唯一能保留下来的。”她笑了起来,回答说她不会同往,她的第一任丈夫给她留下来的财产完全够她在慕尼黑过上舒适的生活,而黑森林的无聊令她深深厌倦。这一刻,这位著名的银行家刚硬如铁的神经终于爆裂了,他发疯似的踢翻了客厅里的家具,嘶吼道,她嫁给他只是为了他的钱,他现在已经彻底看清了,因为刚才他只是设计了一场骗局,他根本就没有破产......他一边咆哮如雷,一边随手摔碎珍贵的古玩器物,而约瑟芬惊恐的发现,她右腿的长筒丝袜抽丝了。从这场糟糕透顶的谈话开始直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作出吃惊的反应,并立即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我的袜子抽丝了。”她说。然后,在可怜的阿尔诺惊愕的无以复加的目光下,她离开了房间。

伯爵忘记了,或者是假装忘记了这件事。她提出今后要拥有一套属于她自己的公寓,完完全全与他分开。她的公寓,要有一个巨大的露台,在那里能俯瞰慕尼黑城,她可以躺在长椅上,长时间地享受日光浴,在夏日里,有两个巴西胖女佣在两侧为她扇风,而她一言不发的望着天空。她与丈夫唯一的联系就是每个月他为她开出的支票,经由私人秘书转交。这个秘书是个年轻英俊的慕尼黑男子,名叫维尔福莱德。维尔福莱德很快就爱上了她,爱上了她静若雕塑的姿态。于是有一天,仗着两个巴西女佣不太懂德语,他壮起胆子告诉她,他爱她,他为她痴狂。他本以为她会把他赶走,让他丢掉伯爵秘书的饭碗。但她一个人在这个露台上生活得太久了,于是她对他说:“很好......您令我很开心......我太无聊了......”说着,她搂过他的脖子,不顾他的尴尬,在两个巴西女佣无动于衷的目光下,疯狂地亲吻他。当他抬起头来,只是觉得头晕目眩,被幸福的滋味填得满当当的。他问她,他是否可以成为她的情人,什么时候可以。正在这时,一片羽毛从其中一个女佣手中的扇子上飞出,在空中飘荡起来。她的目光追逐着它。“看着羽毛,”她说,“你觉得它会飞过围墙吗?”他看着她,呆若木鸡。“我在问您,您什么时候属于我。”他面带愠色地回答。她笑了,回答他:“立刻”,便一把将他拉向她身上。两个巴西女佣继续扇者她们手中的扇子,一边低声唱着歌。

她在李其特大夫的诊所里,大夫看她的目光既好奇,又带着恐惧。而她,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我很久没见到您了,自从那个可怜的男孩自杀之后,”他说,“就是您丈夫的那个秘书。”“维尔福莱德。”她说。“您始终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您家这样做吗?”他们的目光交错。大夫的眼睛里有蔑视和挑衅,而约瑟芬的目光依然静止如水。“不知道,”她回答,“我认为这太不得体了。”

大夫咽了口唾沫,打开抽屉,取出好几张X光照片。“我有坏消息要向您宣布,”他说,“我已经告诉过阿尔诺·冯·格莱芬博格了,他让我把这个给您看。”她伸出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推开了照片,冲他一笑。“我不知道怎么看X光照片。我想您应该已经得出结论了。它们是阳性的吗?”“很遗憾,是的。”他说。他们互相盯着对方,而她先移开了视线,注意到大夫头顶上挂着的一幅画她站起身,上前几步,把那幅画重新挂正,然后,施施然坐回了原位。“不好意思,”她说,“我受不了这个。”大夫本想看到约瑟芬终于花容失色的样子,很显然,他赌输了。

约瑟芬在酒店房间里给她的丈夫写字条:“亲爱的阿尔诺,由于您经常责备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忍受。我不想再活下去。”然后,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永远是那样若有所思、波澜不惊的面容,甚至很诡异地,露出了一缕微笑。她径直走向她的床,躺下,打开手袋。她取出一支簇新光亮的黑色小手枪,上了膛。不巧的是枪有点沉,害她不慎压断了手指甲。她又立刻起身,打开化妆包,取出一枚指甲锉,细心地修剪她那只受损的指甲。都做好后,她转身回到床上,重新拿起手枪。她把它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枪声并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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