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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入狱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柏杨

文|柏杨珞珈山的“青干班”是一个政治机缘,时间虽然只有一个月,但是它却集结了足以影响若干人前途的社会关系。一九四五年,总统蒋中正的儿子蒋经国,在重庆浮图关中央训练团 原址

文|柏杨

珞珈山的“青干班”是一个政治机缘,时间虽然只有一个月,但是它却集结了足以影响若干人前途的社会关系。一九四五年,总统蒋中正的儿子蒋经国,在重庆浮图关中央训练团 原址,创办了中央干部学校,招考研究部第一期(奇异的学制、奇异的名称)。这完全是蒋经国私人干部培育中心,那些研究部第一期的若干学生,曾经主宰台湾政坛三十年。蒋经国用人的标准,第一顺序就是研究部第一期的学生(至于研究部第二期,以及普通科学生入学的时候,蒋经国的兴趣已经转移,不再重视)。所以,一九六?年代台湾政坛上,有一句谚语说“非干不行”。“干”是个双关语,指你要想当官,非“干部学校研究部第一期”出身不行。蒋经国先生想跟国民党 的中央政治学校(稍后改为政治大学)媲美,他效法中央政治学校的架构,既没有在教育部立案(他如果立案,易如反掌,但蒋家父子的作为总是表现出权威凌驾法律之上),又没有冠上三民主 义青年团 的字样,没有人知道这些干部是谁的干部。

“青干班”的初名是“三民主 义青年团 工作人员训练班”,后来改为“三民主 义青年团 干部训练班”。蒋经国创办了中央干部学校以后,为了安抚和吸收当时已在全国各地青年团 具有实力的“青干班”同学,就把“青干班”改为“中央干部学校第一期”。“青干班”同学经此一改,也就成了蒋经国的学生。学生虽是学生,却到底不是真正的学生,所以当时也有一个比喻:“青干班是门神,开门时在里面,关门时在外面。”不过,“青干班”同学也就在这门里门外,吃一点政治上的零碎点心。

我就在走投无路时,遇到了“青干班”年纪最大的学长李荷先生,他那时候已当上“立法委员”ˇ。他的一位朋友瞿绍华当教育厅人事主任,一纸派令,我就成了屏东农业职业学校的人事员。

屏东在北回归线之南,比台湾北部更接近热带。我到差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两件这辈子第一次穿的香港衫,在独自一间的小屋里,安静地过日子。每天上班下班,打算终老天年。可是好像是上天注定的,坎坷的路程不但没有结束,这不过是刚开始,和以后我所受到的灾难比起来,在大陆 上那些折磨,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的薪水,除了生活开销之外,添购了一些衣服,还买了一架可以听短波的收音机,每晚上就收听一段北京人民广播电台京戏,当然也附带收听几句华南一带情况的报导。当时台湾已经戒严,收音机也不普遍,我每晚开收音机,除了扰乱邻居的安宁外,当然也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是特务的注意,可是我自己却没有丝毫警觉。

于是,常常地,像在沈陽、北平时一样,向同事们谈论国家大事。尤其糟的是,我特别赞扬人民解放军纪律严明,不拿人民一针一线,对撤退到台湾的国民党 军行径,深恶痛绝。恰好报上有一则消息,一个军人没有车票,硬闯出车站,收票员尾追到军营,要他补票,结果招来一顿殴打,使我感到羞耻。晚上,快要入睡时,两个普通装束的中年人进来,很客气地要我前去谈谈。

“去哪里谈?”

“你去了就知道。”

就这样,我被吉普车载到火车站,押上火车,一直驶向台北。押我的人,不但没有语言,在火车的晃动中,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我像木头一样,被夹在中间,满腔愤怒,一点都不知道事态的严重。第二天,天一亮,到了台北,他们把我送到设于青岛东路的台湾保安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一进大门就听到从一排木栅里面,发出哄堂的叫声:

“欢迎新客人!”

我被推进其中一个像兽笼一样的房间,里面塞满了赤背穿短裤的囚犯,我爬到房间的一角,在一个庞大的马桶旁边坐下。

“你犯了什么罪?”有人问。

“不知道。”我说。

“哈!你明明是一个匪谍,怎么说不知道?”

这时候我才有点害怕。

“来到这个地方的人都是匪谍!”

他们指的“匪”就是共|产|党 ,有时候再加上一个“共”字,成为“共匪”,“谍”指的是共|产|党 的地下工作人员。以后四十年间,“匪谍”两个字成为台湾人民一种最可怕的巫蛊,不小心碰上,立刻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就在看守所,我跟一位年龄相若的人,谈得非常投契,他叫杨启仲,是一位中学老师,因为同事在他的宿舍发现一本艾思奇编的《唯物论辩证法》,被送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还没有问过一次话。

押房拥挤不堪,只能容纳十几个人的兽笼里,有时能塞进三十几个人,大家只好蹲在那里,轮班睡觉。伙食既简单又肮脏,大多数人都泻肚,马桶就在我身边,臭味还在其次,有时还有粪汁溅出来。我无法静下来思索怎么会落得这种下场,陷入我从没有想过的困境,呼天不应,唤地不灵,没有人告诉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也没有人指引我怎么自救。从每天不断塞进来的囚犯口中,知道外面正大肆疯狂逮捕,一个人因身上插*着红花在新公园被捕,一个士官因不小心掉了帽徽被捕,但很多人都是因为“偷听 共匪广播”。我胆怯起来,万里渡海,难道为了到台湾断送残生?早知道我应逃回辉县,或逃回息县,反正不过如此!

就这样,我受到漫长的囚禁,没有人问一句话。直到一天上午,守卫叫出去二十几个人,带到大厅,接受审判,每个人询问的时间,大概五分钟。我进去后,台上坐着一位法官,他已十分疲倦了,一脸的不耐烦。我还没有站定,他就开始宣判说:

“阅读非法书刊,为匪宣传,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像五雷轰顶一样,我哀声叫道:

“法官明鉴,我从没有阅读过任何一本共|产|党 的书,就是在北平的时候也没有。”

“你没有看过,这《唯物论辩证法》是谁的?”法官问。“

法官明鉴,那不是我的书。“

“不要狡辩,带出去。”法官说。

我挣扎哀求说:

“法官明鉴,那不是我的书。”

“不是你的书,”军法官说,“难道是我的书?”

一个书记官附身跟法官耳语,法官自言自语说:

“杨启仲的判决书,怎么放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我把名字告诉他,法官翻了又翻,自言自语说:

“又是一个没有判决书的人,带回去候审。”

我回到押房,而杨启仲就再也没有回来。时至今日,不知他可仍在人世?仍在台湾?

终于有一天,我再被叫到军事法庭,另一位军法官宣布说:“窃听 共匪广播,处有期徒刑六月。”而就在当天,我已被羁押了七个多月,我高兴得几乎要喊他青天大老爷,可是面对的问题是:到哪里去找保人?全台湾恐怕没有一个人肯保一个“匪谍”。押解我的那个班长(囚犯对看守法警的尊称)看出我的困难,告诉我说:

“如果你有八十块钱,我可以替你买一个保人。”

八十元是一个大数目,幸而我身上恰恰还有八十元,收押时被收去保管,言明出狱时领出交 付。就这样,我走出看守所,但已囊空如洗。当我跨出那个小门,仰天叹一口气,发现又一次地四顾茫然,无处投奔,身无一分。感谢神灵,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遇到刘?尘。他在工矿党 部做事,恰巧路过那里,而工矿党 部设在台北市华陰*街,距离不远。我向他借返回屏东的路费,刘?尘把我带到工矿党 部,警告说:

“你被人带走,一去半年,有什么理由相信学校还保留你的职位?你应该先打个长途电话问个清楚。”

我惊醒过来,捏造一个姓名打电话去试探,对方直率地说:

“郭衣洞已经被开革了。”

这就是我的一生,我总是不断地失败,而且是惨败。

我被神秘逮捕,依当时白色*恐怖的气氛,应是有去无回,可是却被草草释放,连判决书都没有给一张,似乎和国际局势有关。在我坐牢的七个月期间,“韩战”ˇ(朝鲜战争——编者注)爆发,发表白皮书本来要放弃国民党 和蒋中正的美国,突然重新把台湾抱起,台湾从弃儿变成宠物,美国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国民zheng府”ˇ的声势一下子从谷底升到中天,信心也随着倍增,对那些人山人海的政治犯,无法一一处置,才把一些他们认为不足轻重的作一清理,大批释放,我不过是幸运者之一。

但幸运只能使人恢复自由 ,不能恢复工作,我只好到刘?尘服务的工矿党 部睡地铺度日。在那个时代找工作真是艰难,尤其是台北的雨似乎比南部多得多,每一次穿着湿淋淋的皮鞋到一些长辈家拜访,在玄关那里简直无法脱鞋,除了袜子湿淋淋的不能上榻榻米以外,袜子上的破洞,也使我难堪。就这样,失业和破洞的湿袜子,就像连体婴一样地在我的记忆中不可分割。在台北碰壁又碰壁后,忽然得到李淼的消息,他在省立新竹中学当人事员,于是投奔李淼寄住。不久,在省立台南工学院(后来改制为成功大学)附设工业职业学校当人事员的范功勤来信说,他可以介绍我到他们学校当历史教员。虽然,我对历史一窍不通(事实上,学校的课程,我没有一门通),不过我已没有什么选择。

“附工”的生活,是我最安静的一年,认识了担任教务主任的戴瑞生、文兰华夫妇,成了他们家的常客,并且收他们的儿子为义子。他们是一对非常厚道、诚实的朋友,我漂泊半生,终于尝到一份温 馨。而三十年后,当我从火烧岛回到台北,他们夫妇立刻给我寄来一个月薪俸的巨款。

我住在“附工”教职员宿舍,只有六个榻榻米大,但我真是盼望就这样度完我的余年,我太疲惫了。可是苦难不会这么轻松放过我,第二年,学期快要终了时,大家下学期的聘书都已经发下,只我没有。范功勤暗中告诉我说:

“你的名字报到教育厅,教育厅一直没有批准,因为你有被屏东农校开革的纪录。最好还是早一点离开,找一个县立的或私立的学校,他们教师的资历不报省教育厅,只报县教育局,也许可以蒙混过去。”

于是,我带着简单的行李,再一次踏上流浪的道路。

一个外省人,在那个时期,曾入过狱,有被开革的不荣誉背景,根本不可能找到工作。在炎炎烈日下,我不停地一间学校一间学校访亲问友,结果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

“没有空缺!”

最伤感的一次是去埔里中学,那个美丽的镇和优雅的学校,使我爱不忍离,可是教务处商主任却无力帮助。但他告诉我,东北大学校友杨德钧,在南投县zheng府当教育科长。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急急赶往南投,杨德钧义不容辞地把我介绍到草屯初中当国文教师。

草屯是一个温 馨的小镇,就在那个小镇和小规模的学校里,我结识了当时同事、后来成为历史学者的朱桂先生。而那些学生中,有好几位,像后来在师范大学当教授的廖吉郎、在电信局当处长的曾武臣,以后一直和我保持联络。

草屯是那么美,尤其是教员宿舍建在小山丘上,上、下课时要走十分钟的马路或田径,悠然自得。夜晚,山丘上只有风声,我就在孤灯下,读了不少学校图书馆有关文学的丛书。但我的心并不能安定下来,一直到证件 被县zheng府教育局批准,薪饷被核定之后,才长长地舒一口气。

第二学期还没有结束,我的一位老师胡 蒂?先生,从台北来信,叫我抽空北上。我遵照指示去了,心想要到台北去,我这个南部的土包子,应该注意一下穿着,于是,临去前,特地用最低的价钱买了一套蹩脚西装,这是平生第一次穿西装。胡 老师原来在东北资源委员会当处长,我以为他可能介绍一个永远可以摆脱假证件 陰*影的其他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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