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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到鲁迅已经写完吗?--夜读抄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邵燕祥

文|邵燕祥鲁迅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好诗到唐代已经写完。我也确有这样的体会:常常在某一景况里,忽然”情动于中”,形诸语言的却不是自己的诗句,而是前人的例如唐人的一句诗,并且竟那

文|邵燕祥

鲁迅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好诗到唐代已经写完。我也确有这样的体会:常常在某一景况里,忽然"情动于中",形诸语言的却不是自己的诗句,而是前人的例如唐人的一句诗,并且竟那么贴切;一千年前的古人已经先得我心,那就不用自己搜索枯肠去炼字造句了。称道好文字,爱说是写出了"人人心中所有,笔下所无",于是对我认同以至倾倒的好诗,尽管是我笔下所无,但也敢冒称是我心中所有了,这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吗?我也游过新安江,在江上想起"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平白如话,可是水泠泠的,真好,难道我写得出来么?不是说唐以后无好诗,但是真正百花争放的有唐一代诗人们,确是把人生的千般境遇、万种情怀都曲曲写过了,到我们只剩下印证的份儿。

在这儿套用鲁迅的口吻,说杂文到鲁迅已经写完,我是怀着没出息的学生拿不出像样作业的自惭自责心情的。今年是先生逝世六十周年,我作为一个几乎专事写杂文(而且是继承鲁迅精神的杂感文,因为我这么有意地自勉或无意地标榜过,人们自然就这么要求)的作者,竟觉得近于无话可说;写了一篇《重读鲁迅的"费厄泼赖"论》,一篇《重读〈肥皂〉》,止于笨拙的复述加一点粗浅的议论,了无新意,自知缺少的不仅是文采,更是思想和识见。学习 也罢,继承也罢,如此如此,岂非侈谈?

所以我不止一次提议过,报刊编辑不必劳神费心地四处组织不易组织的杂文稿件,只要把鲁迅杂文一篇一篇地陆续重登就行了,一不用送审,因为全是国营出版社在党政领导关注下出版的,二不用发稿酬,先生去世已超过法定的版权保护期,三则是最要紧的,即读者可以从这些依然鲜活的文字中受益。不是吗?

有人反对这样做,其理由是,鲁迅与我们所处的时代不同,鲁迅当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今天则是社会主义的中国了云云。据此,今天的贪官不同于旧日的贪官,可称社会主义的贪官,今天的地痞不同于旧日的地痞,可称社会主义的地痞了,然耶,否耶?

鲁迅当时针砭过的时弊,有的仍作为时弊而程度不同地存在于今天,因此鲁迅的杂文依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虽说这正是鲁迅的悲哀,他的杂文未能如他所期望的那样随时弊以速朽。今天社会和文化生活中的许多陰暗面,我们习以为常的,或是我们大吃一惊的,翻翻鲁迅书里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大致都曾涉及过,抨击过,无待于今之作者哓哓也。你不能不折服先生的博大精深,也不能不叹息"日光之下没有新事"。大概因此我们不可能割断历史吧。

"日光之下无新事"令人感慨,即使都是"旧事"吧,旧事与旧事也有不同,特别是对旧事的态度不同:有的是"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有的是"劝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有的是古已有之,于今为烈,有的是殷鉴不远,知所取径。各个时代的人们都对自己时代和过去时代的事发言。鲁迅杂文的那些题目,在鲁迅之前也不是没有人做过文章。像中国读书人的众生相,鲁迅在杂文、小说以至论文里都有反映,对其中的诸多不堪作了不留情面的揭示与鞭挞。

然而早在1903年问世的邹容《革命军》一书,就悲愤地刻画了当时中国士子即读书人在**统治下的人格缺席。他说:

中国士子者,实奄奄无生气之人也。何也?民之愚不学而已,士之愚则学非所学而益愚。而满人(应读作清朝统治者)又多方困之,多方辱之,多方汩之,多方羁之,多方贼之,待其垂老气尽,Yan然躯壳,而后鞭策指挥焉。

接着分述五个方面:

困之者何?困之以八股试帖楷折,俾之穷年矻矻,不暇为经世之学;辱之者何?辱之以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原注:殿试时无座位,待人如牛马),俾之行同乞丐,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汩之者何?汩之以科名利禄,俾之患得患失,不复有仗义敢死之风;羁之者何?羁之以庠序卧碑,俾之柔静愚鲁,不敢有议政著书之举;贼之者何?贼之以威权势力,俾之畏首畏尾,不敢为乡曲豪举游侠之雄。

邹容进一步指出:

牵连之狱开创于顺治(原注:朱国治巡抚江苏,以加钱粮株连诸生百余人),文字之狱滥觞于乾隆(原注:十全老人以一字一语惩诛天下,群臣震恐),以故海内之士,莘莘济济,鱼鱼雅雅,衣冠俎豆,充牣儒林,抗议发愤之徒绝迹,慷慨悲咤之声 不闻,名为士人,实则死人之不若。

二十年后,鲁迅关于"无声的中国"那些话,饱含着与邹容同样的哀和怒,又一次叩响中国人的心。

这样看来,前人的谠论不必也不应关后人之口。前人之所谴责,是因曾施前人以不义和不公,使前人有不能已于言者;后人对自己所目睹、耳闻和身历亲经,有所欲言,怎么能以前人说过而指为旧话呢?

就拿反对贪污来说,如果要收集前人"反腐倡廉"的名言警句,包皮括论述官风吏治对民心向背、国家兴亡的重大关系,是可以车载斗量的,事实上我们也已经有人编出了这样的大部头,讲的道理不能说不透,文章也是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这样的文章不用鲁迅来做,在鲁迅以前就已经做完了,只是形形色色的贪污**并没有因有人劝善或有人谴责而敛迹。鲁迅那时候为文,立意要"掀翻这吃人的筵席",是要彻底改变当时整个的社会制度,已经不屑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论列其贪污**。所以反对贪污**的杂文并不能说是到鲁迅已经写完,只是看写什么,怎么写,写给谁看了。

对于我们的东邻,鲁迅留下有对日本人民友好的文字,也留下对军国主义深切的痛斥。在鲁迅以后,我们不仅经历了长达八年的全面的抗日战争,而且经历了战后直到现在的种种。去年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我们中国人说了一些话,包皮括杂文作者写了一些杂文,是不是想说的该说的全都说了?恐怕未必。那就继续说吧,即使不可能说得如鲁迅之深刻,但总不失为90年代中国人的声音,其中包皮括今天中国的杂文,说给今天中国的读者听,也说给今天日本和各国读者听。何况几乎每一年里,日本的某种势力都要做出挑战性的表演,例如上有内阁成员参拜竖着战犯牌位的靖国神社,下有右翼暴徒鼓噪滋事等等,我们岂能仅仅因为许多话已反复说过便缄口不言吗?

鲁迅说过的我们不妨再说,鲁迅没有说过的我们更应该说。

近读8月16日《南方都市报》载金岱的一篇杂文,题为《爱国主义能打赢法西斯主义吗?》文中说:

法西斯主义的要害是什么?是侵略,一些国家对另一些国家主权及领土的侵略;……它更是对人类个体权利,首先是个体生命权利、生存权利的完全蔑视,无耻蹂躏。

法西斯主义作为一种对国家的侵略,它的直接对立面当然是爱国主义,但作为一种荼毒生灵的人类精神病毒,它的对立面则是人类个体权利本位的人道主义。

大敌当前,唤起国民的爱国主义激情,以克敌制胜,这是急病急治。……如果整个亚洲,整个东方世界,这种(作为更高道义律令的)人道主义都成为被高度重视、高度肯定的共识,并以此作为基点更为深刻地揭露日本法西斯主义的本质(像欧洲人对德国法西斯所进行的反复揭露一样),那末,今日日本的政界要人们怕也就不那么容易如此厚颜无耻地一再为法西斯翻案了。

我以为这篇看来是年轻人写的杂文提出的问题很重要。爱国主义是好的,一个不爱自己乡土和同胞的人不能想象他会爱人类,乐意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然而世界上就像有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一样,也有各种各样的爱国主义,法西斯主义有时亦可假爱国主义之名以行,蛊惑人们为了"爱"自己的"国",去侵略别人的国土。作者说,"世界反法西斯主义的胜利是爱国主义的胜利,但恐怕更是人道主义的胜利。建立在人道主义这种人类共识基础之上的爱国主义,应该说是二战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得以建立的精神基点,只有拥有这样一种更高精神律令的爱国主义才是真正有力量的。"

这只是一篇千字文,是感想式的,作为学理的论述或嫌犹有未足,远不严谨,然而问题的提出,能对读者有所启发,就是值得欢迎的。

鲁迅去世六十年了。还应该大力普及鲁迅,提倡大家都来读一点鲁迅,不光是写杂文的人。

看来杂文并没有被鲁迅写完。也许"日光之下无新事",但日光也不是旧日的日光了,日光之下有新的读者,也还希望读到新的杂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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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邵燕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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