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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与衰落共存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本站小编

迷人的马哈福兹说,每当他坐在咖啡馆里,抽上一口水烟,灵感就四处涌来。他曾经喜欢去的费沙维咖啡就在著名的胡塞因市场,开罗的伊斯兰老城。尽管手持黄蓝相间封面的《孤独星球》的游客们已经塞满了这小小的咖啡馆,但你仍旧可以感受到它的动人之处。仿佛整个世界的货物、语言、味道与人种、还有历史中的每一个时代,都环绕在你周围。色彩分明的香料店,像是蒙德利安的画作,却比它有更浓烈的味道。我们经常忘记了,这些灰色的胡椒粉、红色的辣椒粉、还有更多未知的粉末,曾经驱动着世界的运转。

来源:澎湃新闻

一样是被中断的漫长文明,一样是从革命到幻灭的现代社会。金字塔、斯芬克斯像、法老坟墓,埃及有过如此辉煌的古文明,现在却陷入了衰退。

许知远专栏的第 6 篇文章,收录于《单读十周年特辑》,许知远带我们回望 2010 年的埃及,从开罗漫游至阿斯旺,在失败的现代都市遇见古埃及的吉光片羽。

VOL.06 / JANUARY 3, 2020

与衰落共存

倘若你在一个晴朗、无风、冬日的星期五到来,开罗是一座迷人的城市。空气里没有从沙漠卷来的沙土,马路上骇人听闻的车流消失了,没有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引擎声,你可以轻松地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或是仅仅坐在路旁破旧、无门的咖啡馆里发呆,看着稀疏的人群从眼前缓缓走过。

人们都进了清真寺。阿拉伯世界的星期五,是基督教世界的星期天,要献给真主与祈祷。

在开罗已经五天了,我习惯了清真寺的高音喇叭传出的颂经声,像是哀婉的音乐。几天后我才知道,这乐曲式的声音有特定的意思。“真主安拉,我只信一个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让我们祈祷吧。”卢克索的一个青年即兴翻译给我听。

日出、正午、下午三点、日落、夜晚,一天五次,全城瞬间变成了一座无边无际的清真寺,所有的建筑、车流、行人、动物、小摊上的水果,都笼罩在哀伤的祈祷声中。

我坐在穆罕默德街旁一家小咖啡店里,塑料矮桌上是一杯土耳其咖啡,赫色粉末漂浮在热水里,拒绝溶化,像是冒着热气的泥汤。白色瓷砖的墙面已污点斑斑,墙壁的木板上排列着一列水烟,红绿交织的烟管如蛇一样缠绕,一个可口可乐的冰柜上方,电视正播放着祈祷场面,人们都拖了鞋跪在地上,朝着麦加的方向。

这样的咖啡馆遍布开罗街头,总是热气腾腾。它比清真寺的星月塔尖更代表开罗精神。 1789 年,拿破仑的属下清点过这里的咖啡馆,1350 家,27 万人口的开罗,每两百人一家。它是开罗人休息、发呆、欢笑、闲言碎语、谈论信仰与国家、忘记个人孤独的地方。而如今,两千万人住在这个城市,咖啡馆的数量已难以清点。

迷人的马哈福兹说,每当他坐在咖啡馆里,抽上一口水烟,灵感就四处涌来。他曾经喜欢去的费沙维咖啡就在著名的胡塞因市场,开罗的伊斯兰老城。尽管手持黄蓝相间封面的《孤独星球》的游客们已经塞满了这小小的咖啡馆,但你仍旧可以感受到它的动人之处。仿佛整个世界的货物、语言、味道与人种、还有历史中的每一个时代,都环绕在你周围。色彩分明的香料店,像是蒙德利安的画作,却比它有更浓烈的味道。我们经常忘记了,这些灰色的胡椒粉、红色的辣椒粉、还有更多未知的粉末,曾经驱动着世界的运转。

▲纳吉布·马哈福兹(1911-2006),埃及小说家,1988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麦格巷》《卡什塔米尔咖啡馆》《宫间街》等。

在超过三十年的时间里,马哈福兹每天在这个市场里穿梭,观察小贩们的讨价还价,坐在费沙维里抽水烟——他喜欢什么味道的?苹果、橙子、还是草莓?白天他是埃及政府一名公务员,但夜晚他却是这个城市、或许是整个阿拉伯语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他尝试用巴尔扎克、狄更斯的方式,来描述他的开罗。

每一个开罗人似乎都知道马哈福兹。我记得在市中心一家肚皮舞的酒吧里,一位老绅士看到我手中的书,对我竖起拇指:“啊,马哈福兹,我喜欢他。”他先是记录这座城市的神话,然后成为了神话本身。不过在马哈福兹的笔下,现代开罗的神话,不是一千零一夜,而是充斥着革命、压迫、动荡、希望、抗争与失落的故事。一些人相信,是他开创了阿拉伯语的现代写作。

从咖啡店出来,走上十分种,就是塔拉特·哈布广场。塔拉特·哈布的黑色铜像矗立在路中央的环岛上。他是经济学家、工业家,创办了埃及第一家银行,第一家航空公司,涉及的领域从纺织、船业、出版到电影、保险。他是埃及经济独立的象征之一。

直到 1941 年去世时,塔拉特·哈布也未看到一个真正摆脱欧洲影响的埃及的出现。但他的一生却是埃及最好的时光。在他出生两年后的 1869 年,苏伊士运河通行,在一个日益成熟的全球经济中,埃及是核心枢纽。伴随着苏运河的开凿与开通,对开罗的改造开始。新城市的面貌与埃及总督伊斯梅尔 1867 年的巴黎之行密不可分。他参加巴黎世界博览会,是拿破仑三世的座上宾。埃及馆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法老的神庙、东方集市还有贝都因人帐篷——典型的欧洲想象中的埃及。但伊斯梅尔着迷的是巴黎城——宽阔的大道、花园、百货大楼、拱廊……伊斯梅尔雇佣了大批欧洲的工程人员,在开罗西侧的空地,建了一座足以巴黎匹敌的新城。

雄心与虚荣,催生了苏伊士运河与新开罗的诞生,但也将埃及拖入了财政上的破产。欧洲人接管了运河,而英国派来的总督在国王背后行使真正的权力。

我要寻找的是塔拉特·哈布 34 号,亚可比安大厦。我期待它能为我理解埃及提供一把钥匙。

我很难相信,我会真的对金字塔、斯芬克斯像、法老坟墓产生兴趣。粉红色的埃及博物馆就在尼罗河畔。第一层摆满了大理石的雕像、棺材、木乃伊、黄金面具、法老征战的马车。来自全世界的游客拥挤在这里,年轻的导游们用英语、法语、日语还有中文,热情洋溢地讲述着古老文明。但它们不让我兴奋。或许这与我在中国的经验有关,从幼年时我们就牢记中国灿烂的五千年文明,但这口号,四大发明、长城、敦煌,都在单调的重复中,失去了魅力。倘若你把这些口号与现实的中国作比,一种致命的荒诞和嘲讽感油然而生。我们是礼仪之邦吗?我们是文明古国吗?

每个人都有熟悉一个陌生城市的方法。有的人依靠地图,有的人要攀上最高端,有的人要坐遍主要线路的公共汽车,有的人要长久的散步。而书店总是我理解一个城市的支点。或许是我的头脑太过懒惰、内心太脆弱,面对扑面而来、热气腾腾的新经验茫然无措,或是我总是“生活在别处”,要么执迷于过去、要么盲目地畅想未来。印刷在纸面上的痕迹,提供了稳定的秩序、经过检验的世界观,还有所谓“纵深的经验”——一个旅行者浅薄的新鲜感,怎能与咖啡馆中吞云吐雾的本地作家的感受相比?

这家美国大学书店,是我见过的第一家出入需要安检、登记护照的书店。对我而言,它就像都市的小绿洲。在满是阿拉伯语、处处破败的开罗,它明亮、整洁、是一个我能读得懂,又经过整理分类的世界。这里有福楼拜和萨义德描写的埃及,有几代本土作家的开罗,几千年的历史、重重叠叠的文化、革命与日常生活,都被精心排列,只等你随时探取。我买了《亚可比安大厦》。之后几天,我在这本小说和现实的开罗之间穿梭。

夜晚的尼罗河缓慢流动,到处都是人,车流,人们浸泡在污浊的空气里。除去在美国大学书店,我再没有看到过一块干净的玻璃,一张整洁的墙面。即使夜色已至,你仍能感觉到那种强烈的灰蒙蒙的质地。似乎一切都已年久失修,一切都衰退。我从没见过如此破败的政府大楼,很多玻璃窗显然破碎已久。1970 年代的菲亚特堵塞在马路上,油漆斑驳、车门破损,司机们亢奋、焦灼地按着喇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穿过开罗的马路都是一桩轻微的冒险。

“哪里是市中心?”我问路上的行人。没有想象中堪作路标的购物中心、写字楼,市中心只有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卖着相同的商品。像极了中国的二、三级城市,与其说是商店,不如说是批发市场。三米高的玻璃橱窗里,摆上几十个塑胶模特,里三层、外三层、摩肩接踵的排列着,仿佛她们在不断的自我克隆。惨白的灯光,冲到街头的音乐,海量而雷同的产品,或许是匮乏已经从外在转到了内心,人们对打折的货物有着永不消退的胃口。

一个失败的现代都市,这是我对开罗的第一印象。

▲开罗

我开始阅读《亚可比安大厦》。在序言中,阿斯旺尼回忆了他的出版经历。1995 年,当阿斯旺尼试图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说集时,由于私人出版业非常弱小,他找到了埃及书籍出版总社(General Egyptian Book Organization),这个部门掌管了公共出版业。出版总社决定了一本书是否能够出版,但它的评审委员不是专业的作家、编辑,而是从不同部门临时抽调来的职员,可能是司法人员,也可能是会计,他们参加评审,仅仅是为了获取额外收入,尽管这收入少得可怜。阿斯旺尼对自己的小说很有信心,却没有获得出版,因为他没能说服他们,小说主人公嘲笑民族英雄穆斯塔法·凯末尔的话,不是作者的本意——虚构的人物和作者之间,是有差异的。《亚可比安大厦》是阿斯旺尼最后的努力,他已准备移居新西兰,而这本小说是对埃及的告别。他是一位在美国受训的牙医,回到埃及,仅仅是为了他的业余爱好——写作。这条道路似乎已经封死。

最后的努力带来了奇迹般的成功。2002 年,这本书在一家私营出版社出版后,成为埃及也是阿拉伯语世界最畅销的小说。2006 年,这部小说改编成的电影上映。

1937 年,亚美尼亚商人亚可比安建造了这座十层高的公寓楼。房客中有政府高官、百万富翁、欧洲制造商,埃及的大地主……他们是当时埃及政治与经济秩序的受益者, 0.5% 的人,掌握了 70% 的财富。这也是一个自由实验的埃及,有议会,有不同的政治力量,有新闻自由,教育水准则在阿拉伯世界遥遥领先,它也有观念开放的世俗化社会,不同的种族、语言、文化,彼此交融。

公寓楼的命运是埃及历史的缩影。革命不仅给很多埃及人带来了渴望的尊严,也带来了一个更严密的社会控制和排外的浪潮——欧洲人、犹太人与富有的埃及人被迫离去,他们被视作旧政权的合谋者。新政权的特权者成为新租客,他们大多来自社会底层,骤然获得的特权没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公寓变得拥挤,房间里养鸡养鸭,再没人愿意维护公寓。1970 年代,昔日的市中心衰落了,新贵们搬往了新区。公寓被不断地转租、不断破败。

阿斯旺尼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衰败之中。一名要进入政界的制衣商人、为了生活要出卖身体的美丽少女,要成为警察、却被现实逼迫成为一名宗教极端分子的学生,顽固地想保持昔日优雅的没落贵族……小说中的每一个房客,都恰似时代的缩影。大厦衰败的背后,是整个社会的溃败。这是一个权力主导一切的社会,道德已经崩溃,腐败无处不在,美好的价值难以生长。不仅埃及衰落了,埃及人也堕落了。这部小说触动了整个埃及的神经——是不是 1952 年的革命,彻底错误了?

一间婚纱店、一个牙医诊所、一家青年旅馆,下午的亚克比安大厦毫无生气,连小说里那种令人拥挤的喧闹都没了,只剩下遗忘。我坐在宽阔的前厅的高高的台阶上,看着掉色的浅绿墙壁,深棕色的信箱,还有门内侧顶上的霓红灯管,正是花体的 YACOUBIAN (亚克比安)。你可以想象,1937年它初次闪亮时,建造者和房客们的欣喜若狂。

不知有多少人对老上海产生过类似的感受。开罗是“尼罗河畔的巴黎”,而上海则称自己是“远东的巴黎”。很多中国人在法租界躲避过战乱,中国最有才华的作家在这里写作、办报,批评当权者,这里有咖啡馆、电影院、百老汇歌舞、赛马、赌场、黑社会……它到处是西方的优越感,但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新奇与优雅。

漫步在老市区,你会发现成片的欧式建筑,它们很多都比亚可比安大厦更雄伟与典雅。耐心观察这些建筑,你会发现它们像是从巴黎移植而来,你可以想象它们初建时的典雅,而如今被风沙、岁月败落,吞噬在小商铺的嘈杂中。

它不由得让人想起《亚可比安大厦》电影中结尾的一幕,没落贵族扎基在夜晚的塔拉特·哈布街头绝望地喊道:“时尚先于巴黎出现在这里,街道一尘不染,人们每天都清洗,商店很时髦,人们有礼貌……这些建筑比欧洲还好,现在甚至随便在楼道里倒垃圾,我们生活在埃及的衰落时代。”

我还是去了埃及的南方,尽一个旅行者的义务。在阿斯旺,我看到和开罗截然不同的尼罗河,河水湛蓝如海洋,我住在河中央的 Elephantine 岛上,当年这里是非洲象牙的交易地。每天推开窗,正好看到河面上的白帆船。Cataract 老酒店在对岸,阿加莎·克里斯蒂就是在那里写出了《尼罗河上的惨案》。

▲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英国女侦探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有《东方快车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等。

当地的努比安人肤色黝黑。埃及的颜色到这里变深了。我们乘车继续向南三个小时,是阿布辛布。

自从 1813 年被意大利冒险家发现以来,阿布辛贝神庙惊奇了每一代旅行者。我读不懂那些象形文字,古埃及的美在之前的其他神庙都已呈现,剩下的就是规模了,雕像越高大、石柱越粗壮,我就只能越强迫自己惊叹。

从阿斯旺到阿布辛贝,再到卢克索,最后一站是古埃及文明的顶峰,一座纯粹的游客城市。国王谷睡在尼罗河东岸,而两座巨大的神庙在西岸。它的市容的确与众不同,更干净、整洁,马路中央甚至种了树,上面有圣诞节的塑料灯。据说雄心勃勃的州长,在过去三年里以埃及官僚系统罕见的高效重整了市容,他宣称要把卢克索变成一座露天的博物馆。

成为博物馆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我想起在《金融时报》读到的一篇评论《未来的博物院?——欧洲此刻的选择》。作者菲利普·斯蒂芬森的忧虑恰似此刻的欧洲情绪——在一个亚洲和其他地区迅速崛起的年代,欧洲是否越来越变成了无关痛痒的力量?配合文章的漫画里,在玻璃罩下是一个悬挂欧盟旗的欧洲城堡,而两名中国人与一名印度人正围着它好奇地打量。成为博物馆,意味着宣告死亡。

而卢克索,或许整个埃及,都在期望通过博物馆获得重生。历史与现实达成了奇妙的结合。法老们崇拜死亡,他们一生唯有两件事:征战、修建自己坟墓。而七千年后,这些对死亡的崇拜,变成了此刻埃及的主要依靠。

卡纳克神庙超出预料的宏伟,即使人头攒动的中午时分,都不足以分散它少许的震慑力。两三个身着蓝色长袍、包着白头巾的老人偶尔经过巨大石柱和废墟,像是遗迹的暂时的托管者。阿拉伯人在八百年前占领了埃及,欧洲人在两百年前到来,但所有人都只是暂时的保管者。

1849 年的最后一天,28 岁的南丁格尔也曾到此。比起对建筑本身,她更惊异的是神庙下的生活:“孩子们的眼睛沾满了东西,苍蝇落在上面,母亲不去驱赶它,说这‘对他有好处’,纹身的男人坐在地上,骆驼舔着脚掌……”

“卢克索人,”一位开罗的朋友说,“是最糟的埃及人。”而英国记者布莱德利更刻薄,他说卢克索是埃及丧失了尊严的标志,而这种丧失与政治直接相关。“如果说纳塞尔给埃及人的礼物是骄傲,”他在《埃及内幕》中写道,“穆巴拉克则创造了一种文化氛围——无耻的机会主义和缺乏尊严是唯一被奖赏的品质。”布莱德利给出的极端例证是卢克索盛行的本地青年与西方中、老年妇女的露水婚姻。

廉价的好奇心,战胜了宏伟的神庙。在街头和酒吧,我四处寻找年龄不相宜的一对。在绿洲咖啡店,一个善谈的英国妇女主动讲起了他的埃及丈夫。她看起来在 45 岁上下,有着英国人少见的爽朗,大该是卢克索终年的日照让她早已忘记了伦敦的阴霾天气。她仍不会说阿拉伯语,用英文说起埃及可怕的结婚手续,丈夫比她年轻,他们开一家餐厅,叫“尼罗河的珠宝”。

“她的婚姻算得上成功。”英国女人离去后,大卫说。他是咖啡店的老板,一个毛发很重、肚子很鼓的美国人,自从 1969 年到德黑兰学习阿拉伯语之后,再也没离开过中东。他的咖啡店已开了将近十年,他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个人,每个人也都熟悉他。对于这些速配的婚姻,他语带嘲讽地说:“这是卢克索最大的产业了。”

咖啡店里有过期的《外交事务》、《纽约客》,是本地的西方人与旅行者的聚会地。他说起这些年在埃及的经历,他从未读过《埃及内幕》与《亚可比安大厦》,却一口咬定他们的悲观论调,既无知又荒诞。“你可以说穆巴拉克有问题,但是倘若自由选举,他还是会当选,”他的语气既嘲讽有肯定,“他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他暗含的意思是,阻碍埃及的不是领导人与政治制度,而是更深层的东西——埃及人的文化、社会心理。我似乎听到他在说“他们就该当目前的样子”。

一些时候,你的确觉得“他们该当如此”。在卢克索的大街上,我和马车夫吵起来。“我的朋友,你说给我多少就给多少。”一路上我不断碰到这样的小贩、导游、出租车司机、赶马车的人。倘若你给予的并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最初的慷慨就会变成喋喋不休的讨要。一切都是模糊的,所以每次正常的服务,都变成了讨价还价。他们知道旅行者的耐心有限,所以总是能够得到他们期望的价格——经常要比本地人高上十倍。这两个身穿蓝色长袍的马车夫,刚才还递给我卷烟,和我说起英国女人如何如何,现在突然提出多要五十块钱,因为“马累了,需要小费”。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愤怒与烦躁,一个旅行者的种种新奇感和耐心都无影无踪了,我开始大声斥责,威胁着下车,一分钱也不给他们。他们又突然安静下来,刚才的执着与生硬都消失了,满脸堆笑与故作的诧异:“我的朋友,你为什么生气?我们是朋友,你还要烟土吗?”

我想起了奈保尔对于非洲人与印度人的刻薄描述——他们摆脱了殖民者,却没有获得真正的独立,他们仍有着被殖民化的头脑,缺乏独立与自尊。我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是对的。但是,我也理解他们的感受。你知道中国人是如何对待外国的旅行者的。倘若你长期生活在一个匮乏的社会,见惯了弱肉强食,金钱就会摧毁掉一个人最后的纯真。

但也有一些时候,你可以看到一个人如何在压力与诱惑下,顽强地保持尊严。在开罗的维多利亚旅馆,我碰到餐厅值班的服务员,他眼窝深陷,有一张安静、愁苦、又极富自尊的面孔。正是夜半,所有人都睡去了,他用手机放着阿拉伯语老歌,一边给我准备三明治,一边借助一本阿拉伯与英语的字典,谈起他的个人故事。白天,他是小学教师,从早晨九点到下午五点,在学校教课。到了晚上九点,他在这里照管餐厅,一直到凌晨七点,房客们开始吃早餐为止。“那你什么时候睡觉?”我问。“下午五点到九点之间,吃一点就睡,然后就是休息日,学校周五休息,餐厅是周日,这两天我就一直睡。”他有三个男孩子需要供养,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二十年。他的例证不算新奇,很多埃及人需要两份以上的工作,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

临行前,一个在开罗工作的小伙子对我们说,“这是他们所依赖的一切,你还能指望他们怎么样?”

在埃米尔电影院,我看到了《阿凡达》。影院破旧、观众稀疏,看不到一个女人。亚历山大城的繁华与喧闹都集中在 Saint Stenfano 新区,那里有购物中心、四季酒店和星巴克,穿着牛仔裤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彻夜游荡。我所住的老市区,荣耀不再,只有亚历山大图书馆是崭新的。但倘若有耐心,你会发现它们曾是多么典雅,它们是 19 世纪末与 20 世纪初的遗迹,是一个一心要变成另一个欧洲城市的亚历山大的见证。老城堆积着层层的记忆,从 23 岁征服世界的马其顿的年轻君主,妖冶的克利奥巴特再到奥托曼帝国和拿坡仑的舰队,它诉说着埃及人独特的身份——埃及不仅是尼罗河文明、伊斯兰文明,也是地中海文明。

在 20 世纪后半叶,这里发生的最重要的故事,是一次演讲。1956 年 7 月 26 日,年轻的总统纳塞尔在交易广场发表了震惊世界的演讲——仅仅三年的革命政府要收回苏伊士运河。自从 1882 年以来,它一直处于英国人的管理之下,是埃及获得真正独立的阴影。宣言有着错综复杂的背景,与纳塞尔的性格紧密相关,也是新政权的权力本质的展现。不过,对于埃及人与整个阿拉伯世界来说,没人想去探究这前因后果,它是一次彻头彻尾的狂欢——埃及和阿拉伯世界所遭遇的西方的屈辱,被一扫而空。在接下来的十年中,纳塞尔是全体阿拉伯人的领袖,他倡导“泛阿拉伯主义”、“阿拉伯社会主义”,他象征着中东重获的“尊严”,也是一个帝国退却、殖民地获得独立的年代最重要的声音。

《阿凡达》就像是詹姆斯·卡梅隆其他电影一样,是精良的特技和煽情风格的结合,黑白分明的简化世界观贯穿其中——残酷的压迫与正义的抗争,它还如此不可救药的追随时髦情绪——人人都在谈论全球变暖,我们就来崇拜自然吧。身在埃米尔影院(埃米尔是伊斯兰长老的意思),你很轻易产生这样的联想——西方人(一开始人英、法,如今是美国)带着他们的资本主义逻辑与现代科技而来,破坏了原本自主的伊斯兰世界。唤醒生命与力量的巫师,是纳塞尔,也可能是本·拉登(当“ 9·11 ”事件发生后,中东很多地区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简化的世界观有着无穷的魅力,它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它是共产主义,是反殖民运动,有时则以自然主义的面貌出现。总存在着明确的敌人和解决方案,只要推翻它,就可以获得拯救。但历史并非如此,审判了资本家、赶走了帝国主义、或是流放了封建的君主之后,一个新世界常常并未到来,在很多时刻,它甚至变得更糟了。如今的埃及,正沉浸在对法鲁克国王的怀旧之中,而对 1952 年的革命则心生憎恶。至于纳塞尔赢得的尊严,在 1967 年与以色列的战争之后,再度转化成羞辱。那个曾被美化的泛阿拉伯主义,从未达成真正的联盟,不同的阿拉伯国家也从未有过真正的和睦。但处在激动情绪中的人们,没兴趣理会这些东西。

▲法鲁克一世(1920 年 2 月 11 日-1965 年 3 月 18 日),全名穆罕默德·法鲁克(Muhammad Fārūq),埃及国王,1936 年至 1952 年在位,是穆罕默德·阿里王朝的第十任统治者。

一个专制、傲慢的政权令人憎恨,但这不意味着所有愤怒的大众与反抗情绪,就可以被浪漫化为正义和希望。20 世纪的世界与中国,充满了这样的例证,它们都以简单化的希望为开端,以更深刻的幻灭为结果。一个丧失了细微的感受力与判断力的社会,经常是这种希望与幻灭交替作用的温床。

最终,我见到了阿斯旺尼。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他的诊所。夜晚的街上静无一人,路灯昏暗,阿斯旺尼牙医诊所的白色广告灯箱难以被错过,“ Dr. Alla EL Asswany ”,名字和他的职业赫然其上,标明在第四层。

阿斯旺尼从诊所的里间走出来,身形高大、宽阔。“左拉是医生,契诃夫也是医生。”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双重生活有什么特别。很少有埃及作家能够依靠自己的写作维持生活,马哈福兹一直是一名公务员,直到 1988 年获得诺贝尔奖之前,写作给他带来的收入少得可怜。

《亚克比安大厦》出版之后,尽管前所未有的畅销,但两年内仅仅给阿斯旺尼带来九千元的收入。直到外语版本出现后,这一状况才得到缓解。几个月前,它在全球卖出了 100 万册。他仍愿意继续行医,他担心成功会限制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比和形形色色的病人谈论病症,交流感受,更能保持着一个作家与现实生活、与社会的敏感呢?

埃及也是他的病人。“贫困、腐败、教育、甚至恐怖主义,这些埃及面临的问题,都只是病症,”他说,“它们都来自共同的病因——政治独裁。而民主是最好的解药。”

和小说中弥漫的绝望相比,他在现实中的乐观令人意外。

他说,尽管没有成熟的反对党,但是他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反对声音,希望就在其中。他和他的朋友们正热烈地期待巴拉迪的归来。去年 11 月离任的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穆罕默德·巴拉迪,或许是最有国际影响力的埃及人。他可能会竞选 2011 年总统的消息,是对埃及政治秩序令人振奋的冲击。现任总统穆巴拉克已经在任 29 年之久,所有埃及人都知道,他很有可能把权力移交给儿子贾马尔。

通过他每周一次的专栏与沙龙,阿斯旺尼是一个热忱的公共生活的倡导者。但他不准备加入任何党派。“小说家本身就是政治力量。”这句话适用于所有政治高压下的社会。他说,小说要激怒人,迫使人们深入思考他们的生活。这或许解释了他的小说中为何充斥了性描述——在一个蒙面妇女日渐增多、腐败无处不在的社会,性仍是个禁忌的话题。

你甚至可以说,他的小说,政治与社会效果超越了文学性。不管是《亚克比安大厦》还是《芝加哥》,它们都像是情节紧凑的肥皂剧。情节扣人心弦、结果却在预料之中,人物太过类型化,不管是商店的营业员,投身极端主义的青年,还是芝加哥大学的教授,他们似乎都只是自身背景与现实力量的产物和俘虏,他们无法逃离自己的出身、肤色、性别、阶层,一切努力最终都只是迎来幻灭。它们是充满快感的阅读,却很难说是杰出的文学作品。

西方世界给予他的广泛承认,与其说是出于文学表达,不如说是出于政治姿态。阿斯旺尼自有其辩护方式。他说自己的小说是给普通人阅读,而不是文学评论家。

我们的谈话时断时续,有时淹没在突然传来的机械噪音中,有时则被进出的人打断,阿斯旺尼和他们用阿拉伯语谈上几句。其中一位老先生离去后,阿斯旺尼说,这是他的病人,也是开罗大学一位政治学家,著名的反对派——他们在诊所谈论牙齿和埃及的未来。

我们的话题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延展到穆巴拉克,阿斯旺尼给我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受:他对埃及人独特性的强调几至沉醉。它有过如此辉煌的古文明,它曾一直是阿拉伯世界的中心,但现在却陷入了停滞与衰退。

它是欧亚的连接点,有尼罗河,有苏伊士,有细长棉,有石油与天然气,还有 8000 万勤奋的埃及人,“我们埃及真的不同,从亚历山大到乔治·W·布什,没人能忽略埃及的战略位置。”

如今,阿斯旺尼最期待的变化来自巴拉迪 。巴拉迪的归来——似乎是另一个奥德塞归来的故事,另一个现代童话吗?“历史上的任何变革都来自不可想象的梦想”,他说,“很可惜,你们要走了,看不到这个场景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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