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扬州梦

文|江海滨

杜牧23岁时写了著名的《阿房宫赋》，文章一出，杜牧天下皆知，此后他又写了不少关于军政的诗文，声名远播。杜牧是官三代，爷爷是宰相，他26岁中了进士之后，同年又考中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被授弘文馆校书郎 、试左武卫兵曹参军。这之后，他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幕僚生涯，其间分别先入江西观察使幕，后转淮南节度使幕，然后又入观察使幕，杜牧分别身在洪州、宣州、扬州。其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是在扬州待了两年，这两年，杜牧过的是优哉游哉的生活，一方面是潦倒江湖，以酒为伴，一方面是秦楼楚馆，红袖添香，放浪形骸，杜牧的才子气质在这里彻底养成，但也因此消耗掉了杜牧最美好的水木年华。

十年之后，不惑之年的杜牧已经外放为黄州刺史，他写了一首诗《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首诗还有另外的版本，“江湖”换成了“江南”，“纤细”换成“肠断”，薄幸写作“薄倖”。诗题“遣怀”，意思是排遣情怀。这是一个笼统到只要是抒发情怀都可以用的诗题。“落魄江湖载酒行”，这是杜牧在回忆自己年轻时困顿、失意、放浪不羁的样子。在洪州、宣州、扬州等地做幕僚期间，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幕宾，对于身怀大志的杜牧来说，当然觉得自己不甚得意，所以他说自己“落魄”。先有另一种说法是“落拓”。所谓的载酒行，字面意思是装运着酒四处漫游，其实意思是自己沉浸在酒宴之中。“楚腰纤细掌中轻”，这一句里有两个典故：《韩非子·二柄》上说：“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汉书·马廖传》里载：“吴王好剑客，百胜多疮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就是说，楚灵王喜欢细腰女人，于是宫中女子就束腰，忍饥挨饿以求腰细，从此“楚腰”就成了“细腰”的代称;《飞燕外传》里记载：“赵飞燕体轻，能为掌上舞。”指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身体轻盈，能在人的手掌上翩翩起舞。两句合在一起，指扬州歌女的体态苗条。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诗人回想自己十年之前在扬州的事情，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只落得青楼里薄情负心的名声。杜牧作幕期间，经常与歌妓来往，现在留下来的杜牧《张好好诗帖》是他写给张好好的一卷诗帖，书法清瘦温婉颇有卷气，媲美欧阳询行书质地。曾经张伯驹之手已经成为国家一级文物，收藏在故宫博物院，禁止出境展览文物之一，诗卷的内容为杜牧在洛歌妓张好好时隔多年后重新相遇赠与她的长诗。无论是诗还是书的风格，均婉丽含蓄，表达杜牧对歌妓张好好命运的深切同情，文人一脉，总算在千载以下，还有流传。

诗人用了“赢得”，显然对自己的调侃解嘲也饱含辛酸与悔恨，这当然是对自己十年前“扬州梦”的否定，但这种否定在诗人的笔下，却来得轻松，诙谐，这种轻松、诙谐的笔调实际上反倒加重了忧郁情绪的渲染，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失去时光的痛苦是莫名沉重的。一个能清醒地反思总结自己的人，他的人生才有可能有价值，杜牧正是因为有这种整理和反思自己的能力，他才写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好诗，他才被后人列入“小李杜”，为后人怀念和记诵。

对于扬州，我最早的情结便是小时候的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也是春风十里不如你的温柔乡，具有吴冠中笔下江南水乡的印象;当然更多的是“扬州八怪”和“扬州徽商”，八怪里也有三两籍贯徽州的渊源，同时扬州画派也少不了徽州盐商们的鼎助推举。

从如皋返程我选择了在江都和扬州逗留，看一看名字就很诱人的地方。如皋站不大，是盐城发往南京的动车，淡绿色大车厢，当地人可能一路上都当成公交来乘坐，上上下下的都不少。深秋初冬的雨不小，江都显得有些凉飕飕清冷冷，但亦然气爽。江都书画院吴高龙也是十几年前有过联谊，他主编《中华书画报》还不错，何海霞、王学仲等大家题写过报头，也入过他编的启功题署的《当代书画名家作品集》，没搜索到他的通讯也就作罢。其实，江都龙川碑林也曾由王学仲题签《中国龙川碑林集字》，当时是江都公安局政委卞明华来函特邀书龙入碑，也就借此拜会，没想搜索引擎让我导航到城郊的“龙川盆景艺苑”，苑名启功题署，其中也有“龙川碑林”，原来这里的“龙”字碑林更早建立且有五百多名家书题，蔚为大观。

投资四千多万的龙川盆景艺苑位于江苏江都市仙女镇横沟村，沿雅典娜路前行，红花翠木，田舍池塘，轻车御风，须臾而达。艺苑占地3万平米，也都是地方政府无偿划拨供给，江南园林风格品字型布局，亭廊交错小桥流水，二龙戏珠的鸟瞰图案。另有奇石轩、品翠亭、龙川碑林、圆廊、龙泉飞瀑、牡丹芍药园、集古珍赏、玉壶春等特色佳景。苑中设有1300多盆盆景，其中140余盆曾获得过国内外奖项，这些作品都是出自于苑长著名的盆景艺术家许荣林之手。

问及许荣林先生，恰熟悉卞明华政委，说是好久没有联谊了，曾在公安局后去了城管局，后通过朋友问及现在北京女儿那里，女婿在中宣部工作。卞局征集的龙川碑林要在许苑长之后了，苑内有当代几乎所有名流大家挥龙斗方石刻镶嵌环绕在一围，足足三四百米，一侧尽是池水掩映。

李可染书“神州龙腾”在碑林入口处，园形拱门为杨沂孙书“安神求道”，门联为郁达夫所书“扫地焚香清福自具，粗茶淡饭乐天不忧”，犹如梁启超胡适风度;扬州本土蒋本义篆隶题字匾联尤多，民协罗杨老友为其书明人王祎诗“春满扬州廿四桥，何人骑鹤听吹箫。琼花葛药犹闲事，且访平山旧柳条。”走近“心底田园”，周慧珺早年代表联墨映入眼帘“栽培心上地，涵养性中天。”这里尽是培育着各类品种的盆景，内院是李可染隶书“天道酬勤”隶书匾额，门柱嵌入“参从梦觉痴心好，应尽艰难乐境多。”进入又有莫友芝篆隶白底黑字额“归去来馆”，显得旷古空阔，侧墙上同是他的联墨“时有好怀夸得句，闲无一事只栽花。”见有三五位中年男女在加工删繁就简巨型盆栽，许先生指引我看里院【忍、气、和】条幅刻石，分别是赵朴初、何海霞、启功写的，款属“与朴何二翁合书此作似平常语，然非君子多不能及也。”内厅是陈鸿寿隶书联墨“课子课孙先课己，成仙成佛且成人，”陈永正的隶书额“勤能补拙”，别处还有一帧其联书“养身在动养仁在静，处世须谦处事须勤，”许先生告诉我陈永正也是他爱人远房亲戚，他的诗书学养颇深。

见到一隅廊道柱子上是李传周的行隶联墨“宏观探道、微观寻真，”颇感亲切，李老是我忘年之交，阜阳师范学院教授，金种子他题的，曾以“龙吟方泽虎啸山丘”获得日本国际书展唯一大赏，享誉东瀛。沈曾植的“有凤来仪”和“桃花源里人家”等多处题字可见许先生心仪沈书，张仃篆隶“微妙玄通”“探隐索幽”，还有几处邓石如亦然，“益友清谭小酌，半醒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煮茶泛舟观山。”书画泰斗孙其峰篆隶“道法自然”和“外师造化，中发心源”，气象万千。

见到王朝瑞隶书题“丰园乐壤”，许先生特意提及他字写得好，我说我知道他，山西画院院长，可惜也走早了。苑里不少亭台楼阁，更是配有雅逸横生的匾额联墨，诸如王遐举的“天马云龙”，萧平的“清奇古怪”，弘一的“放下”“虚空境界”“涵养人生”，欧阳中石的“太乙惊蛰”，刘自椟的“无限风光在险峰”，魏文传的“满园春色”，八大山人的“畅叙幽情”，费新我的“凝神散虑”，星云的“境随心耘”，悲鸿的“光风霁月”，沙孟海的“莺歌燕舞”，黄苗子的“听雨”，沈鹏的“万紫千红”、“难得糊涂”，傅山的“卧雪眠云”，李龙吟的“天人同构”，齐良迟的“俨然若仙”，饶宗颐的“宁静致远”“日日是好日”，刘海粟的“绿荫馆”，胡汉民的“登山临水”，伊秉绶的“陶冶性灵”，潘天寿的“春酣”，颇多姿色。

楹联更是一抹多彩的风景。露天廊架上是赖少其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玉壶春内有四川刘云泉的“糊涂冬寒夏暖，懵懂人矮天高，”我说许总您又不矮，也喜欢刘云泉呀，他说我就是喜欢这幅联。铸公的“爱春云碧竹，乐秋水黄花”;悲鸿的“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叶圣陶的“宏观在宇，微观在握”;谢无量的“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张裕钊的“花鸟乃多情好友，清酒真无量佛缘”;胡铁生的“登楼揽月，踏雪寻梅”;伊秉绶的“白云抱幽石，花馆寄流波”;朱以撒的“雷鸣龙起蜇，泥暖燕衔春”;何绍基的“小池已种鱼千亩，隙地仍栽芋百区”;何海霞的“长啸一声山鸣谷应，回头四顾海阔天空”;赵朴初的“风摇万绿，日映千红”……北门有涂月僧题写的颇有禅味的“仙源胜㮣”，铁石门两侧有溥儒的联墨“造物本无私移来槛外烟云适开胜境，会心原不远就此眼前山水犹见古人”，魏建勋的“玩物何曾丧志，借境常可调心。”大门则是启功题书“數峰太白雪，一卷陶潜诗”和“名园绿水环嘉树，古调清风醉诗人。”省里的领导顾浩先生也来过这里，特意让秘书送来他题写的“满园精品一片诗情”。

许先生带我观摩一圈龙川盆景艺苑，我们对书法偏爱口味仿佛，问我对傅山等人书法的看法，当然最令人动情的还是六分半乱石铺路板桥所题【歌吹古扬州】。话锋投机处应许为其题写了让荣林先生点题的隶书横幅“千姿百态各领风骚”，他很喜欢，言及便饭小酌，亦然应许。就在艺苑内与他经理女儿和几位园林设计系毕业的职员外孙一道进餐，许先生取出家里的法国拉菲，一人一小瓶，像红葡萄也像黄料酒，有些后劲。我们聊及当今盆景艺术圈和书画界的点滴得失，他认为现在的盆景界大都偏向高大上，都是外在形式上做文章，缺少诗意禅哲蕴含和精致内美，想来盆景界尚态和书画界尚技时风也是趋同的，艺术的审美氛境也是时代的造就和观照。难怪作为早年中国盆景艺术家协会常务理事的他也退出了日常活动，也都做他自己精益求精地艺术探索。许先生也好诗，意境逸趣超脱寻常，他有意筹集出版一本个人盆景艺苑的精品集，把他多年来创作的精品盆景汇集并对每一件自撰吟咏诗，希望有缘与我合作，让我来书写他的诗，我说这个可以有，但愿早日圆成。

许先生送我去转扬州的车，呼他可爱年青的孙儿开车我们一道，是那种进口白色加长自动开关门的商务车，老是忘记自己用力拉门没想都不用，还是老土，出门少也就难免不够与时俱进显得笨拙。许先生倒也不在意很亲和自然，神情举止很是七八十年代上山下乡农村手艺人和质朴老村长的气息，没一点土豪商贾的派头，第一次与陌生人萍水相逢尽然显得是多年老朋友一般。他送我到一路公交站点，说是这里有公交到扬州。原来江都市从属于扬州一个区了，本来以为还要从火车站转达，没想可以公交直达。

兜兜转转还是在扬州，多年前曾与熟人来过这匆匆在火花大王季之光家逗留片刻便离开。来的时候恰恰周一，朱自清故居和张玉良纪念馆都闭馆，只好为他们做一个“十年一觉扬州梦”，难道扬州久违的朱自清张玉良是特意挽留我么?还有个园，瘦西湖，观音山，大明寺，夜市街，等等等等，还是决意在黄昏的扬州老城巷悠悠晃晃，寻找到“一楼客栈”，实惠的民宿，主人是个朴实的不像城里人的城里人，房间里都是老式雕花木床，用的是门栓和钥匙锁，教我用，我在二楼说是夜里你走路不重吧?我说不的，因为都是筑木建构楼道地板全是也不怎么隔音，她都要一一提示，我对面住了人。看了房，很素雅古朴也清净，被褥面子好像是蓝色印花布，好温馨大方。墙上恰恰裱挂着不知名作者写的立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风流薄幸名。”

十年一觉，杜牧的扬州梦看来我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都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到底没有杜使幕的风流与好诗，可我的扬州梦究竟有几多风流呢?

江海滨于徽州新安艺舫

2019、12、19 19：18